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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宋太祖朝的曲宴及其政治功用

发布日期:2019-01-14 原文刊于:

  陈峰:宋太祖朝的曲宴及其政治功用 

  作者:陈峰,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西安 710069 

  引 言 

  在中国古代传统生活中,酒历来是不可或缺的助兴之物,如曹操名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故“宴”与“饮”密不可分。在人际交往中,宴饮又往往有融通之效,推杯换盏间的热烈气氛,既有助于释放情绪,加深相互信任,也能缓和矛盾,甚或化解僵局,正如唐人李远诗所云:“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因此,宴饮始终是统治集团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历史上,帝王因贪杯而醉生梦死、荒废朝政的现象屡见不鲜,诸如商纣王的“酒池肉林”、北齐宣帝的“唯数饮酒,曲蘖成灾”,以及辽穆宗的“荒耽于酒,畋猎无厌”之类。但是,酒宴彰显的政治功能更不容忽视。如历代皇帝宴请群臣的宴席、赐天下父老的“赐酺宴”等,意在表达君臣同乐和睦;而另一类形形色色的“鸿门宴”背后,则包藏着各种复杂的政治动机。有关这方面的活动,又以小范围的酒宴为甚,宋朝的曲宴可谓这方面的集中代表。 

  宋朝的宫廷宴饮活动,名目繁多,形式与规格也不尽相同。按形式、规格等,可大体分为两类:大型礼仪性宴会、小型非正式宴会。前者如春秋两季、皇帝生辰及巡幸返京时的“大宴”等,体现的主要是政治礼仪的意义;后者如皇帝巡幸和游猎期间所设宴会、后苑赏花宴、钓鱼宴之类的“曲宴”等,主要是满足君臣的饮乐享受,并为他们提供亲密交往的机会。本文重点关注后者。 

  对宋代曲宴的理解,《宋会要》称:“国朝,凡幸苑囿、池籞、观稼、畋猎,所至曲宴,惟从官预。”《宋史》的记载与此相同,可见这一表述属于当时官方的常规认识。但在宋人眼里,曲宴其实还有更宽泛的含义。如建隆元年(960)九月,宋太祖分别在万春殿、广德殿两次宴请近臣,宋朝史家对此记述为:“皆曲宴也。凡曲宴无常,惟上所命。”显然是针对其随意而小范围的特点而言。故司马光记载魏明帝“游后园,曲宴极乐”,宋元之际的胡三省就注解为:“曲宴,禁中之宴,犹言私宴也。”这一说法进而解释了曲宴的私宴含义。因而,凡宋朝皇帝在常礼之外随兴安排的小规模宴会,皆可视为曲宴,对应的是“大宴”之类例行礼仪性宴会。宋人因此又称:“有旨内苑留臣下赐宴,谓之‘曲宴’,与‘大宴’不同之义。” 

  宋朝的曲宴,因其宽松及私密的氛围,已成为帝王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方面。由于其为君臣深度交往提供了独特场合,又往往超越了单纯的享乐,而具有了特殊的政治功用。宋太祖朝的曲宴极具典型性,其间蕴含的政治动因,恰可折射当时朝政的倾向及其特点。 

  宋朝开国后,宫廷举办正式大宴已渐成惯例,“凡国有大庆皆大宴,遇大灾、大礼则罢”,地点通常在广政殿(后陆续改名大明、含光、会庆、集英殿),即正式的“宴殿”。但这些隆重宴会都有明确的礼仪规定,参加者动辄数百上千人,包括皇帝以下宰执大臣、皇亲贵胄及各级文武朝官等人,皆须遵循成规,不得有失态举止。如诏书所重申:“自今宴会,宜令御史台预定位次,各令端肃,不得喧哗。违者,殿上委大夫、中丞,朵殿委知杂御史、侍御史,廊下委左右巡使,察视弹奏。”由于受到大宴繁琐礼仪的约束,美酒佳肴也不免枯燥无味,更谈不上尽兴畅饮与亲密交往,因此曲宴最为君臣所喜好,其场所也多改在别殿、后苑及其他地点。事实上,武夫出身的赵匡胤嗜酒,即位后仍长期保持这一习惯,他还在某次宴会后自责道:“沈湎于酒,何以为人?朕或因宴会至醉,经宿未尝不悔也。”这种放纵饮酒的行为只可能发生在曲宴之中。梳理记录北宋政治活动最为系统的《长编》及相关史籍,可知宋太祖在位期间开设的曲宴,对象除了皇室宗亲外,主要有统军将领、藩镇及诸国王室、宰辅近臣等三类人物,其政治功用及特点又不尽相同。以下试分述之。 

  一、笼络与控驭:为统军将领设宴的用意 

  在宋太祖朝,统军将领,特别是禁军高级将帅受到曲宴款待的记载,屡见史籍,由此展现了当时宫廷宴饮活动的一道重要景象。 

  有关这方面最早的记录是:建隆元年六月,宋太祖亲征反抗的昭义节度使李筠,大军踏入潞州城之日,“宴从官于行宫”。这里笼统说到的从官,显然主要指出征将领,因为宰辅大臣并未随行。次月,宋军班师后,太祖在宫中设宴犒赏,“宴韩令坤等于礼贤讲武殿”。在此仅提及韩令坤之名,是因为其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军职排序最高,也表明宴请的对象应是立功将领。由于参战高级将领还有慕容延钊、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王全斌、韩重赟及罗彦瓌等人,他们及立功的其他武将应同时受邀。之后的记载还有许多,如建隆二年十一月,赵匡胤在为太后完成葬礼后,“宴宰臣、节度防御团练使、刺史、统军、诸军厢主、军指挥使以上及诸道进奉使于广政殿”。此次宴请范围仅限于宰臣与中高级武将,故“特犒之”的对象是以将领为主。开宝三年十一月的情形类似:“宴宰臣、见任前任节度防御团练使、刺史、统军、侍卫诸军将校及外国使于广政殿,以江南、两浙、高丽、三佛齐皆遣使朝贡故也。”乾德二年(964)十一月,大将王全斌等人受命征讨后蜀,临行前“宴于崇德殿,赐金玉带、衣帛、鞍马、戎器有差”。开宝七年十月,曹彬率军出征南唐前,“将行,赐燕于讲武殿”。九年二月,曹彬回朝后,“复赐燕讲武殿”;八月,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出征北汉,辞行前“宴于长春殿”。至于太祖亲征北汉期间,在潞州城内、太原城外数次“赐从臣饮”;在亲征李重进期间,于宿州、扬州和宋州“宴从官于行宫”,其犒劳的对象仍为将领也不难理解。而最经典的例证,莫过于“杯酒释兵权”那场特殊的曲宴。 

  统军将领之所以成为曲宴的重要对象,实在于宋太祖对兵权的高度重视。宋朝建国初,将帅拥兵自重,且跋扈积习未除,使宋廷时刻面临兵变的威胁。赵匡胤既要防范兵权失控,又要倚重将帅完成统一大业,不能不对其倍加关注,于是采取笼络与控驭并举的两手策略。出征将帅肩负重任,又统军在外,自然需要给予特别礼遇并面授行动要领,饯行宴即属表达的方式之一。典型的例证如:前述在为王全斌所设的宴会上,太祖“示川峡地图,授攻取方略”。而为曹彬等人所置曲宴则更具深意,据记载,赵匡胤为了防止以往灭蜀中过度杀掠现象重演,在为诸将安排的内宫饯行宴上,特别当众嘱咐曹彬:“南方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略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又授予御剑,“副将以下,不用命者斩之”。副帅潘美以下诸将“皆失色,不敢仰视”。李焘在记载此事时,引《纪事本末》的一段文字为注: 

  将行,赐燕于讲武殿,酒三行,彬等起跪于榻前,乞面授处分。上怀中出一实封文字付彬,曰:“处分尽在其间。自潘美以下有罪,但开此,径斩之,不须奏禀。” 二臣股栗而退。讫江南平,无一犯律者。比还,复赐燕讲武殿,酒三行,二臣起跪于榻前,曰:“臣等幸无败事,昨授文字,不敢藏于家。”即纳于上前。上徐自发封示之,乃白纸一张也。 

  这段近乎故事性的描写,清晰反映了太祖的深刻用心,也彰显其驭将权谋。正如记述者所评:“上神武机权如此。……恩威两得,故虽彬等无不折服。”如此恩威并施的手段,在轻松的曲宴中巧施出来,确可收意外效果。还有记载称:曹彬在出发前夜被召进宫,“帝亲酌酒,彬醉,宫人以水沃其面”,随之再度授意严格监管诸将。由此可见,饯行宴绝非简单停留于吃喝之上。至于凯旋班师之后,对立功将帅设宴犒赏,以示荣耀,亦属理所当然。如上述平定李筠之乱后,赵匡胤设宴款待韩令坤以下众将,并“赐袭衣、器币、鞍勒马有差,赏平泽、潞之功也”,即主要表达酬谢、褒奖之意。值得一提的是,当曹彬平定江南回朝之日,太祖并没有兑现授予使相的承诺,却说:“非忘之也。顾河东未下耳。卿等官位甚重,岂可更亲此事耶?”曹彬等人回家后,都收到大量金钱。这种曲宴连带赐钱的酬劳手段,再度巧妙地发挥了笼络的作用。 

  宋太祖朝最为关键的收兵权之举,其实也离不了曲宴场合相助。如所周知,五代时期因君主往往兵权旁落,遂屡屡发生兵变篡位的现象,赵匡胤即由此灭周建宋,故其登基后急于解决兵权问题。在度过了最紧张的一年半后,虽然帝位稍稳,但石守信等一批功臣依旧把持禁军要职,此时若直接剥夺他们的兵权,可能酿成血腥厮杀,甚或重演以往的亡国悲剧。于是,在与赵普等谋臣密商后,“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等饮酒”。利用这次故旧聚饮的机会,在酒酣耳热之际,太祖“屏左右”,说出了如下一段话: 

  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为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尔曹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我且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最终,诸功臣大将只得接受了开出的条件,无奈交出兵权。宋人笔记对此的记载中,也特别提及曲宴之名,所谓“召守信等曲燕,道旧相乐”。可见这一重大利益交换,正是在借叙旧言欢为名的私密酒席上达成,充分展现了太祖高超的政治手腕,可谓当时曲宴发挥特殊功用的一曲绝唱。闻名于史的“杯酒释兵权”,本质上是一场政治交易,赵匡胤以柔软的身段充分施展帝王术,借曲宴之名“请君入瓮”,然后以优厚的物质赏赐加上联姻的方式换取了兵权,既避免了兵戎相见带来的朝政震荡,也留下保全功臣的美誉,从而极大地稳固了统治。就此而言,曲宴无疑为这场政治变故蒙上了温情的面纱,不仅遮蔽了勾心斗角的用心,也化解了权力博弈的残酷性,将古代密室政治的特点诠释得淋漓尽致。 

  关于宋太祖与将领在曲宴上的详情,文献记载并不多见,唯有《宋史·王审琦传》所记最为生动:王审琦“素不能饮”,某次侍宴中,太祖酒酣仰祝曰:“酒,天之美禄,审琦,朕布衣交也。方与朕共享富贵,何靳之不令饮邪?”祝毕,对后者说:“天必赐卿酒量,试饮之,勿惮也。”审琦受诏,“饮十杯无苦”。从此,王审琦“侍宴常引满,及归私家即不能饮,或强饮辄病”。君臣如此亲昵的互动,只能出现在曲宴之中,由此亦可管窥赵匡胤笼络将帅手段之一斑。 

  二、安抚与震慑:对藩镇及诸国王室置宴的动机 

  宋太祖在位期间,宴请各地藩镇及诸割据国王室的记载屡见不鲜,并形成传统惯例,反映出其在当时曲宴中的突出位置。 

  有关为藩镇设曲宴的记载如:建隆元年五月,“以忠正节度使、兼侍中杨承信来朝”之故,宴“近臣”于广政殿,“自是,节度使来朝,即宴如例”;同年八月,忠武节度使张永德朝觐,“召对后苑,道旧故,饮以巨觥”;建隆二年三月,雄武节度使王景来朝,“上优待之,宴赐加等”;时隔不久,宋太祖“因幸作坊,召从臣宴射”,入朝的凤翔节度使王彦超赴会;同年闰三月,被解除军职的韩令坤、慕容延钊奉命归镇,辞行之际特“宴于广政殿”,“自是,节度使以上出使赴镇,宴如仪”;建隆四年春,历仕四朝的老藩镇符彦卿来朝,“宴射于金凤园”;开宝元年五月,建雄节度使赵彦徽朝觐,依旧享受到专门的宴请待遇。之后还有邀请石守信等人参加后苑宴射的记载。其中人数最集中也最特殊的一次,是开宝二年十月为王彦超等资深藩镇所设的一场曲宴。 

  各地藩镇能成为曲宴的上宾,也与宋朝建国阶段的政治形势密不可分。太祖称帝之初,一方面由于政权尚未稳固,特别是兵权还未得到有效控制,因此对根深蒂固的藩镇势力只能加以容忍,以赢得他们的承认和支持。于是,在对藩镇保留地盘并加官进爵外,也运用曲宴的尊崇、礼遇方式拉拢其感情,当然亦包括被解除兵权归镇的将帅。正因为如此,凡节度使入朝与归镇时,都会专门设宴款待,并成为惯例。另一方面,为了重建中央集权统治,太祖也与藩镇展开各种博弈,伴随收兵权进程的推动,太祖不失时机地陆续推行了削藩举措,促使其分化瓦解。因此,为藩镇专设的曲宴在发挥安抚作用的同时,亦隐含震慑的政治意味。 

  结合时间节点的线索,对此类曲宴加以考察,可以进一步发现其背后的动机及变化。前述建隆元年五月,因杨承信来朝之故,宋太祖在正式的宴殿专门设宴,近臣作陪。揆诸这次举动背后的时局:李筠已在河东起兵造反,新生王朝为了应对首次公开的挑战,称帝不足五月的赵匡胤立即派军征讨,并即将动身亲征。在此之际,第一位前朝节度使主动朝觐,无疑具有示范效应,太祖自然要倍加礼遇,以昭示天下,由此确立专门的曲宴成规也不难理解。同年八月,也就是太祖剿灭李筠返京不久,忠武节度使张永德自许州来朝。对这位权重位高的前朝驸马、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不敢怠慢,史称“恩宠优渥,旧臣无与比者”。曲宴再度发挥笼络功效,“道旧故为乐,饮以巨觥”,“但呼驸马而不名”,其场所也换到后苑。张永德从游玉津园时,太祖还命卫士为其执马辔,其间又私下征求其对讨伐北汉的意见。随后,将张永德改徙武胜节度使。这种礼遇加徙镇的做法,无非是释放清晰的信号,以动员其他实力派旧臣效仿。特别需要提及的是,后周太祖外甥、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此时拥兵在外,又心怀不满,赵匡胤对其甚为忌惮。李重进昔日曾与张永德“俱握重兵”,但彼此有隙,太祖借优待同为后周贵戚的张永德之举,意在进一步分化旧势力。随之,李重进果然谋反,然而已无人敢公开响应,于是迅速遭到镇压。到建隆二年以后,政局逐步稳定,赵匡胤在继续安抚藩镇的同时,也往往通过曲宴观察他们的动向,以作出必要的调整。如雄武节度使王景“性谦退”,对宋廷使臣“尤加礼重”,故自秦州来朝时,“宴赐加等”。大概在曲宴中有了更多了解,太祖才将其移镇凤翔。 

  更典型的例子当属建隆二年三月,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奉命入朝: 

  太祖与彦超有旧,因幸作坊,召从臣宴射,酒酣,谓彦超曰:“卿昔在复州,朕往依卿,何不纳我?”彦超降阶顿首曰:“勺水岂能止神龙耶!当日陛下不留滞于小郡者,盖天使然尔。”帝大笑。 

  宋太祖在曲宴上重提旧事,既一吐怨气,也借题发挥,就此罢其节钺,“令赴朝谒”。经过此番敲打与考察,才恢复王彦超的旧镇,以后又改镇凤翔,彻底铲除了其根基。邠州节度使刘重进于建隆二年秋转为环卫虚职,应是在奉命回朝后所处置,按照惯例他也应享受过曲宴待遇,不过缺乏直接记载。据记载,刘重进通契丹语,在后晋时因出使契丹有功获得节钺,但“无他才能”。刘重进曾参加玉津园曲宴,赵匡胤与其交谈后,对左右说:“观重进应对不逮常人,前朝以为将帅,何足重耶?”近距离的观察,显然为宋太祖识别藩镇积累了更多的经验。至建隆四年春,符彦卿这位老资历的藩镇来朝时,太祖已可大度应酬,“赐袭衣、玉带”,并于金凤园宴射,“太祖七发皆中的,彦卿贡名马称贺。”在符彦卿诸多恭顺举动之下,太祖对其产生了信任,曾一度想启用他统领禁军。后在赵普的告诫下,赵匡胤才打消了念头,令符彦卿回归本镇。赵彦徽与宋太祖为故交,后周时“上尝拜为兄”,在“陈桥兵变”中还有拥戴之功,由此获授节镇。开宝元年五月,赵彦徽来朝,“上为开宴,宠顾甚厚”。他大概出于感激缘故,在曲宴上饮酒过度,“因致病”,太祖特亲临其家慰问,赐钱百万,“遽令归镇”。由此又可见,太祖仍有念旧之处,对忠实的故人更为放心。 

  此外,宋人还有其他颇具戏剧性的描述: 

  太祖仁爱,能保全节度使,极有术。天下既定,皆召归京师,节度使竭土地而还,所畜不赀,多财,亦可患也。太祖逐人赐地一方,盖第,所费皆数万。又尝赐宴,酒酣,乃宣各人子弟一人扶归。太祖送至殿门,谓其子弟曰:“汝父各许朝廷十万缗矣。” 诸节度使醒,问所以归,不失礼于上前否?子弟各以缗事对。翌日,各以表进如数。此皆英雄御臣之术。 

  另有记载称:太祖即位后,过去结拜的“十兄弟”为方镇,“多偃蹇”。一日,召诸方镇,各授弓剑,同骑马出游林中: 

  下马酌酒,上语方镇曰:“此处无人,尔辈要作官家者,可杀我而为之。”方镇伏地战恐。上曰:“尔辈是真欲我为主耶?”方镇皆再拜,称万岁。上曰:“尔辈既欲我为天下主,尔辈当尽臣节,今后无或偃蹇。”方镇复再拜,呼万岁,与饮尽醉而归。 

  不管这些记载是否确切,但以私宴行酒方式削夺节度使财力或化解对立的做法,是宋人对开国皇帝高明手段的一种理解。 

  与“杯酒释兵权”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后苑之宴”,同样是载之史册的一场特殊曲宴。开宝二年十月,宋太祖在后苑设宴,邀凤翔节度使王彦超、安远节度使武行德、护国节度使郭从义、定国节度使白重赟及保大节度使杨廷璋等人赴会。依旧是“酒酣”之际,太祖对诸位说:“卿等皆国家宿旧,久临剧镇,王事鞅掌,非朕所以优贤之意也。”王彦超当即表示愿卸去节钺,但武行德等人却不甘心,“竞自陈攻战阀阅及履历艰苦”。赵匡胤不再耐心劝说,而是直接答复道:“此异代事,何足论也。”次日,便将他们一律打发到环卫虚职。这场鸿门宴发生之时,宋廷统治根基已较为稳固,故太祖的态度坚决果断。曲宴不过是一种过场而已,背后隐含的是斧钺相见,赴宴者只得俯首就范。正如宋人评说:“召前朝慢令恃功藩镇大臣,一日而列于环卫,皆俯伏骇汗,听命不暇……每召藩臣,朝令夕至,破百年难制之弊。”到宋太祖后期,随着削藩举措的深入落实,节度使已不再拥有管辖地方行政与军队的权力,仅保留头衔与优渥的待遇。于是,他们单独享受曲宴的记载已不多见,但仍有集体受邀的情形存在,如开宝九年四月,“宴近臣及节度使于讲武殿”。故宋人有“诸藩镇皆罢归,多居京师,待遇甚厚。一日从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旧甚欢”云云。 

  与地方实力派的藩镇相比,坐拥江山的诸国君王当然更为重要,故有必要以礼相待,曲宴也是礼遇的重要形式之一。不过,对他们中的不同对象,宋太祖的态度也明显有别,并且随着形势的变化加以调整。其中为被俘君王所设的曲宴,既表现胜利者的宽容,又意在宣示朝廷的权威。如对第一个重要的降王孟昶,除了给予秦国公等尊崇头衔、授予子弟优越官职外,又两度设宴安抚。孟昶去世,赵匡胤为之辍朝五日,追封楚王,厚加下葬。可见太祖对孟氏的宽容处置,意在表现宋廷的大度。刘鋹因在败亡前焚烧府库珍宝及宫殿,引起太祖的极大不满,故被押送开封后受到严厉追责,不仅所授官衔远低于孟昶,而且受封的“恩赦侯”也含有贬义。因此,为刘鋹在崇德殿所设的曲宴,宣威成分应当更浓。之后,太祖曾在游讲武池时,赐酒给陪同游览的刘鋹,刘鋹怀疑酒中有毒,遂哭诉哀求,表示愿“为大梁布衣足矣”。太祖讥笑道:“朕推心于人腹,安有此事!”将酒一饮而尽,令刘鋹羞愧谢罪。至于开宝九年李煜被俘进京后,未见专门受到宴请的记载,或与此时宋太祖已无需顾及降王的情面有关。 

  对于主动效忠的吴越国,宋太祖始终加以笼络,最终达到使之臣服的目的,曲宴在此也发挥了独特的功用。如钱惟濬奉父命来朝献礼,太祖“待惟濬特异”,曾在后苑设宴款待,“令黄门奏箫韶乐,与诸王同席而坐,赐白玉带、缀珠衣、水晶鞍勒御马,赐赉巨万计”。吴越王钱俶亲赴开封朝觐之日,“宴长春殿”。随之,太祖又为钱俶父子举办隆重的“大宴”。时隔四天,赵匡胤再“召俶、惟濬宴射苑中”,唯有宗室坐陪,席间“令俶与晋王光义、京兆尹廷美叙兄弟之礼”。钱俶返回之日,太祖还“宴讲武殿”饯行。这几场曲宴可谓礼遇备至,令钱俶深感荣宠。然而,风光场面的背后却暗藏深意:在各地割据政权先后覆灭的大势下,吴越即使依旧顺从,也难以长久分疆裂土,宋廷给予的高度礼遇不过是暂时保留其颜面而已。据载,太祖不顾群臣“乞留俶而取其地”的要求,放钱俶归国,但在饯行宴上却将这些大臣奏章密封于“黄袱”中相交,钱俶途中阅后“益感惧”。宋人笔记亦有类似记载,而描述交谈的内容更为详细。曲宴中的杯觥交错,无异于心照不宣地交换底牌,钱俶终于在两年多后纳土归顺。 

  三、宰辅与近臣在曲宴中的位置 

  太祖一朝,几乎看不到为宰辅大臣专门设曲宴的记载,倒是屡见宴请宰臣与从臣、近臣或从官的记录。这也构成当时曲宴的一个特点,从侧面映射了赵匡胤时代的朝政重心与趋向。 

  检索有关记录发现,宋太祖朝曲宴中清晰注明宰臣为首者有四次:建隆二年十一月,在为太后完成葬礼后,太祖在广政殿宴请宰臣与大批中高级武将;乾德三年七月,“诏皇弟开封尹、宰相、枢密使、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泛舟后苑新池,张乐宴饮,极欢而罢”;四年八月,太祖召宰相、枢密使、开封尹及翰林学士、知制诰等人,“宴紫云楼(位于内宫)下”;开宝三年十一月,在广政殿宴请宰臣、现任与前任节度使以下大批武官。显然,宰辅虽在这四次宴请中位列上宾,但却非专享的待遇。款待从臣、近臣或从官的曲宴记载颇多,其中从臣、从官的含义较为笼统,既包括文臣,也可包含武臣,其位次视出现的场合而定。而近臣通常特指皇帝身边的臣僚,包括宰辅大臣、草拟诏书的学士、枢密直学士及其他相关朝臣,亦即以文臣为主。就此而言,若剔除用兵过程中的从臣、从官应以将帅为主外,其他场合则当以宰辅为首,至于当时的近臣应以宰辅领衔自不待言。由此观之,包括宰臣在内的文臣参加的从臣(从官)曲宴主要有:建隆二年正月,“上御明德门观灯,宴从臣”;三年二月,太祖“幸国子监,遂幸迎春苑,宴从官”;开宝九年二月,太祖在西巡洛阳期间,“宴从臣于会节园”;等等。为宰辅及近臣所设曲宴则主要有:建隆元年九月,“宴近臣于万春殿,后九日,又宴于广德殿,皆曲宴也”;次年二月,“宴近臣于广政殿”;乾德三年重阳节,“宴近臣于长春殿”;等等。此外,在太祖经常举行的玉津园宴射之类的活动中,因很少注明具体参加者,故不便揣测文臣、武官在其中的位置。 

  由上可见,与专为特定将帅、藩镇及列国君主开设的大量曲宴相比,宰辅与文臣在这方面的待遇明显要少。推究其因,也离不开建国初期的内外形势。在宋太祖眼里,握有兵权的将帅、割据地方的藩镇,更不用说诸国君王,无疑都比朝中臣僚的威胁更大、分量更重,需要全力应对,为此耗费心机在所难免。事实上,在赵匡胤即位初的四年间,范质、王溥和魏仁浦三位宰相,加上在任两年多的枢密使吴廷祚,皆为留用的后周遗臣,不过是过渡性人物。而随后继任的宰辅赵普、薛居正、沈义伦及李崇矩、李处耘、吕余庆、王仁赡、楚昭辅等人,都是昔日幕府出身的旧僚。因此,对于这些非实力派的前朝遗臣与自己的亲信幕僚,太祖可以轻松驾驭,不用刻意拉拢与礼遇。身边其他文臣更是如此。正如王夫之所指出的那样:“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因而,除了在正式大宴等礼仪场合保留宰辅与文臣应有的位置外,似不必为其特别精心设计曲宴。故罕有为他们中某位专门设宴之举,唯有相关集体性活动存在,由此也凸显了太祖朝鲜明的实用主义特征。 

  值得关注的是,近臣中的文士在宋太祖时代的曲宴中仅为陪位角色。不仅如此,他们以后还失去了这一待遇。据记载:“旧制,每命将帅出征、还,劳宴于便殿,当直翰林学士,文明、枢密直学士,皆预坐。”开宝中,武臣、门使梁逈“为白太祖曰:‘陛下宴犒将帅,安用此辈。’遂罢之”。直至宋太宗朝,才在参知政事苏易简的请求下恢复旧制。故宋代官方所称“故事,枢密节度使、使相还朝,咸赐宴于外苑,见、辞日,长春殿赐酒五行,仍设食,当直翰林、龙图阁学士以上,皇亲观察使预坐”的规则,其中关于诸学士的待遇在太祖朝就曾一度中断。由此一例可见,经历过五代兵火岁月的赵匡胤最重实力,内心对文臣士人并不特别在意。无独有偶,宋太祖在另外的场合还有更明确的表达:“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从宋人记述的一段佚事还可进一步印证。翰林学士王著曾参加曲宴: 

  御宴既罢,著乘醉喧哗,太祖以前朝学士,优容之,令扶以出。著不肯退,即趋近屏风,掩袂恸哭。左右拽之而去。明日,或奏曰:“王著逼宫门大恸,思念世宗。” 太祖曰:“此酒徒也。在世宗幕府,吾所素谙。况一书生,虽哭世宗,何能为也?” 

  即使是对宰相赵普,赵匡胤也曾有“彼谓国家事皆由汝书生尔”这样的轻蔑之言。 

  由于有关宰辅、文臣在专设曲宴活动中的细节记载欠缺,所获认识不免有限。不过,从现存的史料中还是能解读出一些信息,即君臣饮乐之余的话题往往与朝政相关。如前述乾德四年在紫云楼下的那场宴会,除了宰辅大臣赵普、李崇矩及皇弟、开封尹赵光义外,还有翰林学士窦仪、知制诰王祜等人出席,“因论及民事”,宋太祖遂与赵普就藩镇割据问题进行了讨论。由此可见,这类曲宴的政治功用应该主要是对朝堂议事的一种延伸或补充。相较于以上几类,其动机可能要相对单纯。 

  余 论 

  宋朝以前,宴饮的政治功能已在历代王朝得到充分体现,相关记载也不绝于史。《诗经》中《棠棣》一诗,《毛诗正义》注解为:“言燕兄弟也。谓王者以兄弟至亲,宜加恩惠,以时燕而乐之,周公述其事而作此诗焉。”“推而广之,同姓宗族皆是也,故诗云:‘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则远及九族宗亲,非独燕同怀兄弟也。”就反映了周公借聚宴场合显示周室和睦之目的。以后历朝宫廷的宴饮活动,都有向天下宣示君臣同乐、和谐的政治主旨,即使小型宴席也不例外。如唐太宗在宫中宴请近臣,邀请彼此关系不睦的魏征与王珪同时参加,当众赞扬魏征直言敢谏,其用意无非是要表露君臣同心。不过,在此主题之下也往往隐含特殊功用,如隋文帝将居功跋扈的大将贺若弼下狱后,因“惜其功”而复其爵位,却又心存猜忌,不予实权,筵席遂成为保留情面的特殊形式,“然每宴赐,遇之甚厚”。唐玄宗在封禅泰山返程中“宴从官”,在“酒酣”之际点评沿途地方官之优劣,并特意举杯赐予宋州刺史寇泚,意在显示自己明察秋毫,并借机督促地方官员尽职尽责。朱温在完成改朝称帝的仪式后,赐宴款待故唐宰相张文蔚等人,席间还举酒道:“朕辅政未久,此皆诸公推戴之力。”张文蔚等“皆惭惧,俯伏不能对,独苏循、薛贻矩及刑部尚书张祎盛称帝功德宜应天顺人”。朱温的这一举动,显然含有笼络前朝大臣并借机观察各人心思的动机。 

  与前代相较,宋太祖朝的曲宴虽然仍有表达君臣同乐、和谐的主题,但专就棘手问题而安排的活动频次及其中隐藏的深意,却远非以往任何帝王可比。推究其因,实与赵匡胤篡位改朝的背景有关。王夫之曾精辟地指出:宋太祖出身寻常,既非乱世奸雄,登基前也无赫赫之功,其所以能建国,全在因缘际会。因此,宋太祖称帝后深怀戒惧之心,“惧以生慎,慎以生俭,俭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其在位期间便异常谨慎,不敢像其他许多君主那样以杀戮的手段解决功臣隐患之类难题,更倾向用怀柔的方式化解矛盾。这正是宋太祖一朝竭力发挥曲宴功用的根源所在。毋庸置疑,宋太祖朝的曲宴在安抚笼络将帅、藩镇以及诸国君王方面,发挥了特殊的作用。而当时曲宴中发生的“杯酒释兵权”、“后苑之宴”之类事件,对藩镇势力、列国君主的施压效果,以及君臣探讨朝政等,都使曲宴成为宋太祖施政过程的重要手段之一。值得关注的是,宋太祖时代的曲宴以武臣为主要对象,明显流露出“重武轻文”的色彩,这既与五代遗风的影响有关,更是实用主义政治需要所使然。可以说,惟其高度重视并防范将帅藩臣,才一再耗费心机为他们设宴,恰能证明宋太祖抑武用心之深刻。 

  到宋太宗即位以后,随着崇文抑武路线的逐渐确立,文官士大夫开始成为政坛的主体力量,跻身为被笼络、礼遇的主角,他们因此顺理成章位居曲宴的主宾之席,而将帅则日益受到冷遇。正因为如此,如《宋史》关于太宗朝“曲宴”的记载,几乎宴请对象都是文臣:太平兴国九年三月中,太宗“诏宰相、近臣赏花于后苑”,并“令侍从词臣各赋诗”;雍熙二年(985)四月,“诏辅臣、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三馆学士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赋诗习射”,“赏花曲宴”就此开端;次年十二月,太宗在玉华殿设宴,款待宰辅、近臣赏雪,还御书《雪诗》,“令侍臣属和”。其后的事例已被省略,“后凡曲宴不尽载”。其实,之后的一次曲宴更能反映宋太宗的倾向:淳化三年九月,太宗率近臣和馆阁学士登秘阁“观书”,“赐从臣及直馆阁官饮”。随后才召三衙将帅前来参观,并为之设宴,这种安排即在于“上意欲武将知文儒之盛也”。甚至太宗在亲征北汉期间,途经翰林学士李昉的故乡,还特意驻跸设宴七日,款待其亲朋父老,史称“人以为荣”。显而易见,太宗朝的曲宴已成为宠遇文臣的重要方式之一,其间洋溢的儒雅气息,已表露出显著的崇文趋向。自真宗以降,宋代历朝曲宴都延续了太宗时的特点,而又日趋突出。 

  (责任编辑:路育松) 

  来源:《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