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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峻岫 谷 建:谈谈《儒藏》“精华编”对已有整理成果的继承与超越

发布日期:2021-11-23 原文刊于:北大儒藏公号

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人文社科领域最大的一项基础性学术文化工程,《儒藏》工程以现代眼光和技术手段,对中、韩、日、越四国历史上的儒学文献进行系统整理。以繁体排印、标点加校勘记的形式,整理出完足可靠、可资阅读使用的文本。当然,这种整理方式对整理者的专业素养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硬伤。就《儒藏》这样的大型丛书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非常艰巨浩大的古籍整理工程。 

  

 

《儒藏》“精华编”国内部分一共收录了500余种传世儒学文献,其中一半以上是以前从未整理过的,这部分书稿校点成果的问世填补了学术空白,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对于已经有整理本出版的这部分书稿,《儒藏》“精华编”在借鉴前人校点成果的基础上,无论从底本筛选还是校勘、标点上都精益求精,力求有所超越。对待已有整理本的书稿,《儒藏》“精华编”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不依傍前人,制订新的校点方案,选定更优胜的底本、校本,重新作校勘、标点;一种是利用已有成果,在原整理本基础上,依照《儒藏》体例,对底本、校本选择和全书校点做进一步修订完善。 

  

 

 

  

 

前人的校点成果对后来者无疑有开创之功,但随着近年来可资利用的古籍资源的日益丰富,版本研究的深入以及古籍整理认识的提高,有相当一部分校点成果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对此《儒藏》“精华编”在整理时通过认真调研,重新制订了更加完善的校点方案。 

  

 

像“十三经注疏”,清代阮元刻本是最为常见,也是被校点整理出版最多的版本。阮本虽然自称是“重刊宋本”,其实大多是以元刊明修十行本为基础,并不是最早和精善之本。如果整理群经注疏能以存世最早的宋本为底本,无疑更具有学术价值和创新性。因此《儒藏》“精华编”整理“十三经注疏”时,大半选用了宋本。其中《周易正义》《春秋左传正义》《论语注疏》《孟子注疏》,均是首次整理的宋本经疏校点本。以《孟子注疏》为例,《儒藏》本以台湾故宫博物院藏南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刊元明递修本为底本。该本世称八行本,是唯一传世的宋代《孟子》注疏合刻足本,较之元明清十行本系统,更能反映经文及注疏原貌,也能纠正后世诸本的诸多脱讹衍误。试举一例。《孟子注疏》卷二下《梁惠王章句下》:“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这段经文讲如何选用贤能。其下的赵岐注,阮本作“谓选乃臣,邻比周之誉,核其乡原之徒”。“选乃臣,邻比周之誉”一句,令人费解,不知所云。阮本之前的元刻明修本及明代闽、监、毛诸刻本也是如此。而八行本作“选大臣,防比周之誉”,读来则文通字顺,涣然冰释。此处八行本的异文情况与经注本系统的赵岐《孟子章句》相同,可知八行本作为最早的注疏合刻本,仍然保存了赵注之原貌,而阮本则承袭元明诸本的错讹,导致文句不通。以宋注疏本为底本,其优长由此可见一斑。 

  

 

再如《张载全集》的整理。张载的著述明代之前皆单行,明万历年间,徐必达、沈自彰先后辑刻《张子全书》。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的《张载集》校点本,在学界影响广泛。中华本以明沈自彰刻清初翻刻本为底本,其中《张子语录》部分则替换为更完善的南宋吴坚刻本。《儒藏》“精华编”整理时,校点人陈俊民教授受张载集历史编刻情况和中华本的启发,参考明代《张子全书》的架构,与《儒藏》中心商讨后确定了重新编校《张载全集》的方案:张载的著述有宋本的尽量采用宋本,如《正蒙》《经学理窟》均以南宋《诸儒鸣道》本为底本,在文字上较明代《全书》本优胜处颇多;《张子语录》在以吴坚刻本为底本的基础上,增加《诸儒鸣道》本为校本;其他没有宋本的,则以《张子全书》最早的徐必达本为底本,沈自彰本等为校本;张载的文章以及佚著,也根据宋代等相关文献做了辑佚。根据这一方案整理而成的《儒藏》“精华编”《张载全集》,在底本、校本选择和内容上都更加完善精审。 

  

 

选择了恰当的底本,就能提供更接近原著样貌的文字,由此可以精简校记、减少文字校改,可谓事半功倍。按照《儒藏》编纂条例,校勘要做到体例明确,务必出之有据,取舍审慎,精练到位。因此《儒藏》“精华编”在整理时能尽量避免已有整理本出现的失校、误校等情况。 

  

 

如《诗三家义集疏》卷三中《邶鄘卫·干旄》题下疏曰:“箋又云:‘时有建此旄来至浚邦,卿大夫好善也。’”这里引《干旄》“孑孑干旄,在浚之郊”一句的郑玄笺,后面正文“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的疏文也同样引述了这句笺注,但后者“浚邦”引作“浚之郊”。根据《毛诗注疏》的经文和笺,无疑作“浚之郊”是对的,引作“邦”是误字。已有整理本没有发现这个错误,而且误以为“浚邦”是地名,加标了专名线。 

  

 

又如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卷十四《颜渊》篇“子贡问政”章,正义引了《大戴礼记·王言》的一段文字:“其礼可守,其信可复,其迹可履。其于信也,如四时春秋冬夏;其博有万民也,如饥而食,如渴而饮,下土之人信之。若夫暑热冻寒,远若迩,非道迩也,及其明德也。”已有整理本删“若”字,“夫”字属上读,出校云:“‘信之’下原衍‘若’字,据《大戴礼记解诂》删。”这是运用他校的校勘法,即通过查核古籍引用的他书文献资料来校勘底本文字。《大戴礼记》版本和文字情况复杂,清人有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和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两部疏证之作,二书文字、断句有异。《大戴礼记补注·王言》篇此处同《论语正义》,作“若夫”。而《解诂》则无“若”字,读作“下土之人信之夫”,解释“夫”为“叹美辞”,且《解诂》本篇篇名作“主言”。《论语正义》该引文篇名、正文与《补注》相同,说明刘氏所引《大戴礼记》正是依据了《补注》,而非《解诂》。已有整理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误用《解诂》本去校刘氏引文,从而做了错误的他校,导致误校、误改底本。《儒藏》“精华编”的整理,注重在考察清楚作者所使用文献资料来源的前提下,正确地使用他校,这样才能达到古籍整理存真复原的目的。 

  

 

从以上诸例,读者不难发现,底本、校本的选择与恰当的校勘原则的贯彻,直接关系到整部书的校勘质量。择定底本、校勘文字之后,如何给古籍正确地施加标点,也是一项非常考验功力的任务。已有整理本中,即使不少影响广泛、有较高学术价值的校点本,如果仔细寻绎其中的标点,也难免有错误或不当之处。《儒藏》“精华编”本着严谨审慎的态度,对稿件标点仔细斟酌打磨,尽量避免重蹈前人错误,这也是《儒藏》“精华编”学术价值超越已有整理本的一个体现。 

  

 

如《欧阳修全集》所附《年谱》“嘉祐元年丙申”条,已有整理本标点为:“八月壬戌,知益州。张方平除三司使……”但查考史料记载,欧阳修并不曾“知益州”。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六“至和元年七月甲戌”条,“知滑州、端明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吏部侍郎张方平为户部侍郎、知益州”,又同书卷一八三“嘉祐元年八月癸亥”条记载,“吏部侍郎、知益州张方平为三司使”。可知“知益州”者乃张方平,此三字当连下读。因此《儒藏》整理本将此句标点改作:“八月壬戌,知益州张方平除三司使……”又如《经义考》卷二一一《论语释义》条,朱彝尊按语列举郑玄所注《论语》文字与今文不同者,已有整理本标点如下:

 

“哀公问社”,作“主”,云主田,主谓社。……“咏而归”,作“馈”,云馈,酒食也。“有是哉!子之迂也”,“迂”作“于往”也。……又以申枨为孔子弟子。申续子、桑伯子为秦大夫,陈司败为人名,齐大夫老彭为老聃、彭祖。 

 

这段标点有多处破句。“云主田,主谓社”,“云”以下是郑玄对“主”的解释,当在“云主”以下断开,作“云主,田主,谓社”。意思是说“主”即“田主”,和“社”同义,就是用树木为土神立的牌位。“云馈,酒食也”,“馈”本身是进食于人的意思,而且这里的“馈”显然是动词,不应解释作“酒食”,应当“馈酒食”连读。“‘迂’作‘于往’也”,当作“‘迂’作‘于’,往也”。《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毛传云:“于,往也。”是“于”有“往”义。后面一段牵扯到人名等,错误也较多。《儒藏》“精华编”校点人在细审文义的基础上,查核《论语》《经典释文》等相关文献,将这一段标作: 

 

 “哀公问社”作“主”,云“主,田主,谓社”。……“咏而归”作“馈”,云“馈酒食也”;“有是哉子之迂也”,“迂”作“于”,往也……又以申枨为孔子弟子申续,子桑伯子为秦大夫,陈司败为人名,齐大夫,老彭为老聃、彭祖。 

 

 

  

 

为充分吸收已有优秀整理成果,《儒藏》“精华编”有少量选目采用了原有整理本,在全面考察其底本、校本的选择及校点质量的前提下,按照《儒藏》体例统改全书,将整理本与底本、校本重新核校,纠谬补缺,在原有基础上整理为新的高质量成果。 

  

 

有时即使是出自名家之手流传甚广的整理本,其版本选择亦有局部可商榷之处。如《蓝田吕氏遗著辑校》,1993年曾在中华书局出版,收入《儒藏》“精华编”时,原校点人陈俊民先生与《儒藏》中心又做了大量的工作,使之在整理质量上大幅提高,特别是其中《礼记解》部分的底本抽换。《礼记解》原书已佚,南宋卫湜《礼记集说》对此书采摭颇多,清人曾有辑本。中华书局版《礼记解》部分,辑佚所用底本为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礼记集说》。重新整理时,改用《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国家图书馆藏南宋嘉熙四年新定郡斋刻本《礼记集说》为底本重辑,这是目前所知仅存的宋本,其版本价值不言而喻,较原整理本所据底本显然要胜出一筹。 

  

 

《儒藏》“精华编”在采用已有整理成果时,特别强调对所用底本、校本进行全面核校,在此过程中,我们往往会发现原整理本存在一些文字和校勘问题,并及时作出订正。如陈亮的著作,邓广铭先生以明成化刻本《龙川文集》为基础,又据美国学者田浩教授提供的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南宋刻《圈点龙川水心二先生文粹》,凡收于《文粹》的陈亮文,一律改用《文粹》本为底本,整理成《陈亮集》(增订本),198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其后邓先生对部分文字有所订补校正,2005年收入河北教育出版社《邓广铭全集》(第五卷)。邓先生整理本自问世以来即成为学界研究陈亮的通行本,故而《儒藏》“精华编”决定采用。在《邓广铭全集》本基础上,依照《儒藏》体例进行修订补正,将全书文字对照底本、校本重做校勘,补改文字和校记,既精确地还原、体现底本文字原貌,又使邓先生的整理、校改成果通过校记的形式得以更加清晰、完整的呈现。同时,原整理本卷十四《策问》“问古今财用出入之变”条本来是据《文粹》本补入,因漏掉《文粹》本的半页,致使本属两条的文字错拼于一条之内。该问题其实已由田浩教授指出,但一直未得订正。这次整理,蒙田浩教授襄助,终使该处讹脱得以补全。 

  

 

又如《夏峰先生集》,朱茂汉先生校点,中华书局2004年出版,《儒藏》“精华编”由原校点人在此基础上加以修订,通过与底本、校本的全面核校,检出原整理本存在数处漏校,以及相应的误点、误字等问题。试举一例。《夏峰先生集》卷一《与鹿伯顺》:“所赖仁兄左提右携,鞭其不逮,亦欲如明卿、子与辈之在於鳞元美,仁兄岂无意乎?”原整理本在“鳞元美”下标专名线,把“鳞元美”视为一人名,实是因不熟悉人名和文献历史背景而致误。明卿指吴国伦,字明卿;子与指徐中行,字子与,俱为明“后七子”成员。而“於鳞元美”前面的“於”字,校本清大梁书院刻本作“于”,“于鳞”为李攀龙字,“元美”为王世贞字,李、王二人是明“后七子”的代表,经常并提。故《儒藏》整理本此处据校本改作“于”,并借助校勘纠正了人名标点错误,将“于麟”、“元美”用顿号隔开,与前文恰相呼应。 

  

 

对于原整理本的校勘记,《儒藏》“精华编”在重做校订时,本着审慎的态度,对其版本异文的判断取舍反复斟酌。如陈俊民先生校点的《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出版,后又经两次重印修订。《儒藏》“精华编”在此基础上整理时,又对其校勘有所修正。如其卷一《悔过自新说》云: 

 

古今名儒倡道救世者非一:或以“主敬穷理”标宗,或以“先立乎大”标宗,或以“心之精神为圣”标宗,或以“自然”标宗,或以“复性”标宗,或以“致良知”标宗,或以“随处体认”标宗,或以“止修”标宗,或以“知止”标宗,或以“明德”标宗。 

 

其中“止修”之“止”,原整理本改字出校:“正”,原作“止”,据石泉彭氏本、静海闻氏本改。据校本将底本“止修”改作“正修”。按此段文字罗列宋明理学诸流派,而明代李材以知止为原则,以修身为目的,倡“止修”之学,《明儒学案》为之立“止修学案”,正所谓“以止修标宗”者。则此处底本作“止修”不误,不应据校本误改。故《儒藏》整理本于此恢复底本文字,删除校勘记。 

  

 

最后谈一下《儒藏》“精华编”在采用已有整理本时对标点质量的改进和提高。《儒藏》“精华编”强调学术质量,对于校勘和标点的把关自然成为重中之重。尽管被《儒藏》“精华编”最终采用的整理本质量上佳,但任何古籍整理的标点正确率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在原校点人与《儒藏》中心的共同努力下,通过对原整理本标点的全面审定和仔细揣摩,力争使其更为精确,特别是尽量避免破句硬伤严重影响文意,使标点在原有基础上得以改进和提高。如《二曲集》卷二十《云霞逸人传》:“所著《五千言》遗稿,其徒尚淳,夫什袭以藏,后之景仰高风者,幸求诸斯编。”其中“其徒尚淳,夫什袭以藏”一语颇令人费解,细究之下,此句不应点断,“尚淳夫”应是云霞逸人徒弟的名字,这样一来前后语气就完全连贯了。又如《礼书通故》一书,原由王文锦先生整理,中华书局2007年出版,《儒藏》“精华编”收录时由乔秀岩、马清源先生修订,也清理出一些标点失误。如卷九《丧服通故四》:“近盛氏世佐撰《仪礼集编》,更定服图,江氏筠撰《读仪礼私记》,著降正义服,考定其说,俱有合有不合。”此句乍看似文从字顺,但《降正义服考定》实为附于江筠《读仪礼私记》之文,不可点破,当补标书名号,而以“其说”二字属下,所以《儒藏》“精华编”本此处标点改为:“近盛氏世佐撰《仪礼集编》,更定服图,江氏筠撰《读仪礼私记》,著《降正义服考定》,其说俱有合有不合。” 

  

 

上述所举,均系《儒藏》“精华编”重新校点已有整理本书稿时比较成功的例子。当然,因各方面条件所限,也难免存在一些疏失和遗憾之处。总体而言,《儒藏》“精华编”的校点,一方面吸收已出版的整理成果,一方面订立更高的标准,力争予以超越,有所创新。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努力做到版本更加精善,校勘更加精审,标点更加精确,为读者提供更可靠、更有价值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