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二)——校注古籍 辨伪书 辑佚书
三 校注先秦子书及其他古籍
自清初提倡读书好古之风,学者始以通习经史相淬厉,其结果惹起许多古书之复活,内中最重要者为秦汉以前子书之研究。此种工作,颇间接影响于近年思想之变化。次则古史书、地理书等之研究,足以补助文献学的也不少。
关于子书研究的最后目的,当然是要知道这一家学说的全部真相,再下严正的批评。但是,想了解一家学说,最少也要把他书中语句所含意先看得明白。然而这些先秦古书都是二千年前作品,所用的字义和语法多与今不同,骤读去往往不能索解,而且向来注家甚少,或且并没有人注过,不像那几部经书经许多人揣摩烂熟。所以想研究子书,非先有人做一番注释工夫不可。注释必要所注所释确是原文,否则“举烛”、“鼠璞”,动成笑话,而真意愈晦。不幸许多古书,展转传抄传刻,讹舛不少,还有累代妄人,凭臆窜改,越发一塌糊涂。所以要想得正确的注释,非先行(或连带着)做一番校勘工夫不可。清儒对于子书(及其他古书)之研究,就顺着这种程序次第发展出来。
注释之学,汉唐以来已经发达的很灿烂。清儒虽加精密,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不必多讲。校勘之学,为清儒所特擅,其得力处真能发蒙振落。他们注释工夫所以能加精密者,大半因为先求基础于校勘,所以我在论次他们所校注的古书以前,先把“前代校勘学的特质”说说。此段所说不限于校勘古子,凡经史等一切校勘都包在内,请注意
校勘之意义及范围有多种,方法当然随之而异。第一种校勘法,是拿两本对照,或根据前人所征引,记其异同,择善而从。因为各书多有俗本传刻,因不注意或妄改的结果发生讹舛,得着宋元刻本或精抄本,或旧本虽不可得见而类书或其他古籍所引有异文,便可两两勘比,是正今谬。这种工作,清初钱遵王曾、何义门焯等人渐渐做起,元和惠氏父子也很用功。乾嘉以后学者个个都喜欢做。而最专门名家者,莫如卢抱经文弨、顾涧苹广圻、黄荛圃丕烈,次则卢雅雨见曾、丁叔衢杰、陈仲鱼鳣、吴兔床骞、鲍以文廷博、钱警石泰吉、汪小米远孙、蒋生沐光煦、张叔未廷济、陆存斋心源、缪小山荃孙……等。这种工作的代表书籍,则《义门读书记》何焯著、《援鹑堂随笔》姚范著、《群书拾补》卢文弨著、《士礼居题跋》黄丕烈著、《思适斋文集》顾广圻著、《读书丛录》洪颐煊著、《经籍跋文》陈鳣著、《斟补隅录》蒋光煦著、《札迻》孙诒让著、……《雅雨堂丛书》卢见曾刻、《经训堂丛书》毕沅刻、《士礼居丛书》黄丕烈刻、《别下斋丛书》蒋光煦刻、《十万卷楼丛书》陆心源刻。……各书所附校勘记及题跋,武英殿版《十三经注疏校勘记》阮元及其弟子著……等。这种工作的成绩也有高下之分,下等的但能校出“某本作某”,稍细心耐烦的人便可以做;高等的能判断“某本作某是对的”,这便非有相当的学力不可了。这种工作很琐碎,很枯燥无味,非有特别嗜好的人,当然不必再去做它,但往往因一两字的校正,令全段的正确解释。他们费毕生心血留下这点成绩,总值得我们敬服感谢。
第二种校勘法,是根据本书或他书的旁证反证校正文句之原始的讹误。前文所说第一种法,是凭善本来校正俗本。倘若别无善本,或所谓善本者还有错误,那便无所施其技了。第二种法再进一步,并不靠同书的版本,而在本书或他书找出凭证。这种办法又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本书文句和他书互见的,例如《荀子?劝学篇》前半和《大戴礼记?劝学篇》全同;《韩非子?初见秦篇》,亦见《战国策》;《礼记?月令篇》,亦见《吕氏春秋》;《淮南子》《韩诗外传》和《新序》《说苑》,往往有相重之条;乃至《史记》之录《尚书》《战国策》《汉书》之录《史记》。像这类,虽然本书没有别的善本,然和他书的同文,便是本书绝好的校勘资料。例如《荀子?劝学篇》,据《大戴记》可以校出脱句脱字讹字七八处,因此可以推想其他诸篇讹脱也不少,可惜无别部的同文这种校法虽比第一种已稍繁难,但只需知道这一篇在他书有同文,便可拿来比勘。方法还是和第一种同样。更有第二条路是:并无他书可供比勘,专从本书各篇所用的语法字法注意,或细观一段中前后文义,以意逆志,发见出今本讹误之点。这种例不能遍举,把《读书杂志》等书看一两卷,便知其概这种工作,非眼光极锐敏、心思极缜密,而品格极方严的人不能做。清儒中最初提倡者为戴东原,而应用得最纯熟矜慎卓著成绩者为高邮王氏父子。这种方法好是好极了,但滥用它,可以生出武断臆改的绝大毛病,所以非其人不可轻信。
第三种校勘法是:发见出著书人的原定体例,根据它来刊正全部通有的讹误。第一第二两种法,对于一两个字或一两句的讹误当然有效。若是全部书抄刻颠倒紊乱,以至不能读,或经后人妄改,全失其真,那么惟一的救济法,只有把现行本未紊未改的部分精密研究,求得这书的著作义例。见一部有价值的著作,总有他的义例。但作者自己写定凡例的不多,而有亦不详然后根据它来裁判全书,不合的便认为讹误。这种办法,例如郦道元《水经注》,旧刻本经文注文混乱的很多;戴东原研究出经注异同的三个公例,看下文本书条把它全部厘正。又如墨子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原书写法和后来刻本写法不同,每条的上下文往往相乱;我著的《墨经校释》,发明“经说首字牒经”之例,看下文本书条也把它全部厘正。又如《说文解字》,经徐铉及别的人增补窜乱,多非许氏之旧;段茂堂、王菉友各自研究出许多通例,也把它全部厘正。此等原属不得已办法,却算极大胆的事业。所研究出的义例对吗,那么拨云雾而见青天,再痛快没有了;不对吗,便是自作聪明,强古人以就我,结果把原书闹得越混乱,堕入宋明人奋臆改书的习气。所以这种方法的危险程度比第二种更大,做得好比他成绩亦更大万不轻易用。段氏的《说文》,还被后人攻击得身无完肤哩!其他可想了。
第四种校勘法是:根据别的资料,校正原著之错误或遗漏。前三种法,都是校正后来传刻本之错误,力求还出原书的本来面目,校勘范围总不出于文句的异同和章节段落的位置。然而校勘家不以此自足,更进一步对于原书内容校其阙失。换言之,不是和抄书匠刻书匠算账,乃是和著作者算账。这种校法,也分根据本书、根据他书两种。根据本书者,例如《史记》记战国时事,《六国表》和各世家各列传矛盾之处便不少,便据世家列传校表之误,或据表校世家列传之误。根据他书者,例如《三国志》和《后汉书》,记汉末事各有异同;或据陈校范误,或据范校陈误。又如《元史》最恶劣,据《元秘史》《圣武亲征录》等书校其误。这种工作,限于史部,经子两部却用不着。这种工作,若把它扩大,便成独立的著述,不能专目为校勘,但目的若专在替一部名著拾遗补阙,则仍属校勘性质。清儒这种工作的代表著述,其遍校多书者,则如钱竹汀《二十二史考异》、王西庄《十七史商榷》之类;其专校一书者,则如梁曜北玉绳《史记志疑》、施研北国祁《金史详校》之类。
以上四种,大概可以包括清儒校勘学了。别有章实斋《校雠通义》里头所讨论,专在书籍的分类簿录法,或者也可以名为第五种。但既与普通所谓校勘不同,故暂不论。
前五种中,前三种算是狭义校勘学,后两种算是广义校勘学。狭义校勘学经清儒一二百年的努力和经验,已造成许多百公认的应用规律,俞荫甫《古书疑义举例》的末三卷,便是这种公例的集大成。欲知此学详细内容,宜一读。此种所举规律还是专属第一二种,因第三种无一般的规律可言
清儒之校勘学,应用范围极普遍,本节所举成绩,专重先秦诸子及几部重要古籍,其正经正史等已详彼部,此不多述。
凡校勘诸子多带着注释,所以下文论列各书,校释杂举,不复细分。
校释诸子(或其他古籍)之书,荟萃成编最有价值者:其一,为卢抱经之《群书拾补》。抱经所校各书,有多种已将新校本刻出,其目大概都见下文剩下未刻者,有许多校语批在书眉,把它汇成此书。大率用第一种校法为多,用第二种者亦间有。其二,为王石臞之《读书杂志》,所校为《逸周书》《战国策》《史记》《汉书》《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内篇》,共九种,末附以《汉隶拾遗》。石臞应用第二种校法为最精最慎,随校随释,妙解环生,实为斯学第一流作品。其三,为俞荫甫之《诸子平议》,所校为管、晏、老、墨、荀、列、庄、商、韩、吕、董、贾、淮南、扬,共十五种。荫甫私淑石臞父子,刻意模仿,《群经平议》模仿《经义述闻》《诸子平议》模仿《读书杂志》但他并非蹈袭,乃应用王家的方法,补其所未及,所以这部书很足以上配石臞。
以下把他们校释过的书分部叙论。
1《荀子》
荀子与孟子同为儒家两大师,唐以前率皆并称。至宋儒,将《孟子》提升为经,而《荀子》以“异端”见斥。其书晻昧了七八百年了。乾隆间汪容甫著《荀卿子通论》《荀卿子年表》,俱见《述学?内篇》于是荀子书复活,渐成为清代显学。其书旧注只有唐杨倞一家,尚称简絜,而疏略亦不少。刻本复有讹夺。容甫盖校正多条,然未成专书。专书自谢金圃墉、卢抱经之合校本始,今浙刻二十二子本所采是也。书中列辑校名氏除卢、谢外,尚有容甫及段茂堂、吴兔床、赵敬夫(曦明)、朱文游(奂)五人。此本虽谢卢并名,然校释殆皆出抱经。谢序云:“援引校雠,悉出抱经,参互考证,遂得葳事。”然则此书实卢校而谢刻耳在咸同以前,洵为最善之本。卢校出后,顾涧苹复校所得宋本,续校若干条,为《荀子异同》一卷,附辑《荀子佚文》。郝兰皋亦为《荀子补注》一卷,刘端临台拱为《荀子补注》一卷,陈硕甫奂为《荀子异同》,陈观楼昌齐《荀子正误》,卷数俱未详皆有所发明。而王石臞《读荀子杂志》八卷较晚出,精辟无伦,诸家之说时亦甄采。惟陈观楼似未见采(?)。观楼极为石臞所推。其书已佚,可惜也次则俞荫甫《荀子平议》,四卷体例同石臞。自顾郝至王俞,皆条释别行,不附本书。最后乃有王益吾先谦著《荀子集解》二十卷,自杨倞至清儒诸家说网罗无遗,而间下己意,亦多善解。计对于此书下工夫整理的凡十五家,所得结果令我们十分满意。
2《墨子》
战国时儒墨同称显学。汉后墨学之废既二千年了,郑樵《通志?艺文略》载有乐台注,久佚。乾隆四十一、二年间,汪容甫最初治此学,有校本及《表微》一卷,今不传。见《述学》《墨子叙》及《后叙》而卢抱经、孙渊如、毕秋帆同时治之。秋帆集其成为《墨子注》十六卷,以乾隆四十八年成,今《经训堂丛书》本是也。浙刻二十二子本采之毕注前无所承,其功盖等于茂堂之注《说文》。秋帆自序称“卢、孙互校此书,略有端绪,沅始集其成。……”大约渊如自有校本,而秋帆所校,则抱经相助为多。又渊如为毕注作叙,称翁覃溪(方纲)亦有校本,但毕序未及之其后顾涧苹又据道藏本重校写定一通,专务是正文字;继则王石臞摘条校注,为《读墨子杂志》六卷,俞荫甫著《墨子平议》三卷,苏爻山时学著《墨子刊误》若干卷。爻山,广西藤县人。此书陈兰甫先生为之序,称其“正讹字、改错简,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东塾集》卷三)孙仲容已采其说入《间诂》而洪筠轩颐煊、戴子高望,亦各有所校释。据孙氏《间诂?序》所称。其书吾皆未见。洪著殆指散见《读书丛录》中者至光绪间,十九年癸巳刻成孙仲容诒让“覃思十年”,原序语集诸家说,断以己所心得,成《墨子间诂》十四卷;复辑《墨子篇目考》《墨子佚文》《墨子旧叙》,合为附录一卷;复撰《墨子传略》《墨子年表》《墨学传授考》《墨子绪闻》《墨学通论》《墨家诸子钩沉》,各一篇,合为《墨子后语》二卷。俞荫甫序之,谓其“整纷剔蠹,脉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旧观;讹夺之处,咸秩无紊。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诚哉然也!大抵毕注仅据善本雠正,即吾所谓第一种校勘法略释古训;苏氏始大胆刊正错简;仲容则诸法并用,识胆两皆绝伦,故能成此不朽之作。然非承卢、毕、孙、王、苏、俞之后,恐亦未易得此也。仲容于《修身》《亲士》《当染》诸篇,能辨其伪,则眼光远出诸家上了。其《附录》及《后语》,考订流别,精密闳括,尤为向来读子书者所未有。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此书初用活字版印成,承仲容先生寄我一部,我才二十三岁耳。我生平治墨学及读周秦子书之兴味,皆自此书导之,附记志感古今注《墨子》者固莫能过此书,而仲容一生著述,亦此书为第一也。
同时有王壬秋亦为《墨子注》,鲜所发明,而轻议卢、毕所校,斥为“浅率陋略”,徒自增其妄而已。惟对于《经说》四篇,颇有新解,是其一节之长。他又将《大取》篇分出一半,别自为篇,名为《语经》,可谓大胆已极。要之,壬秋颇有小慧而学无本原,学问已成的人,读他的书有时可以助理解,初学则以不读为妙。
《墨子》七十一篇中,最宏深而最难读者,莫如《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之六篇。晋鲁胜曾为《墨辩注》,惜久佚。《隋书?经籍志》已不著录,其叙仅见《晋书?隐逸传》毕注于他篇虽多疏略,为尚有所发明,独此六篇,则自称“不能句读”。惟彼据《经上》篇有“读此书旁行”一语,于篇末别为新考,定《经上》篇分上下两行横列。最初发见此经旧本写法,不能不算毕氏功劳。其后丁小雅杰、许周生宗彦,皆提出《经说》四篇特别研究,今皆不传。见孙志祖《读书脞录》次则张皋文作《墨经说解》二卷,用鲁胜“引说就经”之例,将四篇逐条拆开,互相比附,眉目朗然,这是张氏功劳。自毕秋帆与孙渊如函札往复,已发见此四篇多言名学。看毕注本《经上》篇后孙星衍跋语而邹特夫伯奇则言《墨子》中有算术,有光学,有重学,以告陈兰甫,而著其说于所著《学计一得》中。自是《墨经》内容之丰富,益为学界所注视。孙氏《间诂》,于他篇诠释殆已十得八九,独四篇者,所释虽较孙、张稍进步,然遗义及误解仍极多。章太炎炳麟《国故论衡》中有《原名》《明见》诸篇,始引西方名学及心理学解《墨经》,其精绝处往往惊心动魄。而胡适之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惟《墨辩》一篇最精心结撰,发挥实多。适之又著《小取篇新诂》,亦主于以西方名学相引证。我自己也将十来年随时札记的写定一篇,名曰《墨经校释》,其间武断失解处诚不少,然亦像有一部分可供参考。其后有栾调甫著《读梁任公(墨经校释)》,虽寥寥仅十数条,然有卓识,明于条贯,其最大发明,在能辨墨学与惠施一派名学之异同。最近则章行严士钊常为讨论《墨经》之短文,时有创获。而伍非百著《墨辩解故》,从哲学科学上树一新观察点,将全部《墨经》为系统的组织,吾虽未细读其书,然颇信其为斯学一大创作也。盖最近数年间,《墨经》诸篇为研究墨学之中心,附庸蔚成大国,不久恐此诸篇将发挥无余蕴,墨学全部复活了。
3《管子》
《管子》旧有尹知章注,讹题为房玄龄。其注颇浅陋,明刘绩颇有纠正,亦得失参半。嘉庆初,王石臞、伯申父子初校此书,时与孙渊如商榷。渊如亦自有所校,而以稿属洪筠轩颐煊。筠轩采孙、王校删其重复,附以己说,成《管子义证》八卷。嘉庆十七年成其后石臞又续有所校,更采及洪书,成《读管子杂志》二十四卷,凡六百四十余条。嘉庆二十四年成在全部《读书杂志》中,此种卷帙最浩博了。同、光间则戴子高望的《管子校正》二十六卷,俞荫甫的《管子平议》六卷,同时先后成书。这几部校释本都算很有价值。有丁士涵者,陈硕甫门人,著《管子案》四卷。硕甫手定义例,且助其搜辑。但其书不见传本,想未刻耶?但《管子》古文古训太多,错字错简亦不少,又其中关于理财一部分之文,尤多特别术语,索解为难,今后若有好学之士,能采集以上各本,更悉心研究补其所未及,别成《管子集解》,庶几本书渐渐可读了。
《弟子职》为《管子》中一篇,清儒多提出专释。庄保琛述祖有《集解》,洪稚存亮吉有《笺释》,王菉友有《正音》,各一卷。
4《韩非子》
《韩非子》未大经整理,现行最佳者为吴小尊鼒之仿宋乾道本。有顾涧苹《识误》三卷。此外则卢氏《群书拾补》所考证,仅一卷;王氏《读书杂志》仅十四条;俞氏《平议》亦仅一卷;孙仲容《札迻》中若干条。此外则更无闻(?)。近王先慎有《韩非子集解》二十卷,荟集众说,较称善本,但比诸乃兄之《荀子集解》差多了。因此书先辈遗说可凭借者不如《荀子》之多,而先慎学识又凡庸也。所以这部书还希望有人重新整理才好。曾见日本人宫内鹿川所著《韩非子讲义》,校勘讹错者不少,但未注明所据以校者为何本。他说别有《韩非子考异》一书。惜未得见
5《老子》《庄子》《列子》
这三部书,清儒没有大用过功夫。卢氏《拾补》《老》《庄》无,有《列》一卷;王氏《杂志》,则《老》四条,《庄》三十五条,《列》无有;俞氏《平议》则《老》《列》各一卷,《庄》三卷。其他专释者殆不见。其校本稍可观者,则《老子》有毕秋帆之《老子道德经考异》二卷,用唐傅奕本校通行伪河上公注本,间下训释。《列子》有任幼植大椿、汪苏潭继培校张湛注本,有秦敦夫恩复校卢重元注本。《庄子》除明世德堂本,别无新校本。
《庄子》郭注剽自向秀,实两晋玄谈之渊薮。后此治此学者,罕能加其上。清儒于此种空谈名理之业,既非所嗜,益非所长,故新注无足述者。王益吾亦有《庄子集解》,比诸所解《荀子》相去霄壤了。郭盂纯庆藩的《庄子集释》,用注疏体,具录郭注及陆氏《经典释文》,而搜集晋唐人逸注及清儒卢、王诸家之是正文字者,间附案语,以为之疏,在现行《庄子》诸注释书中算最好了。马通伯(其昶)的《庄子故》亦颇简明
章太炎的《齐物论释》,是他生平极用心的著作,专引佛家法相宗学说比附庄旨,可谓石破天惊。至于是否即《庄子》原意,只好凭各人领会罢。
6《晏子春秋》
此书依我看纯属伪书,没有费力校释的价值。但清儒多信为真,卢、王、俞各有校释。王二卷,俞一卷毕氏经训堂本,依明沈启南本重校,又从《太平御览》补辑末章所缺;秋帆自为《音义》二卷,用力颇勤,就本书论,也算善本了。
7《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有汉高诱注,先秦诸子中注家,此其最古。现行最善者为毕氏经训堂本,盖据元大字本精校,卢抱经实董其事。此后梁曜北玉绳有《吕子校补》二卷,陈观楼昌齐有《吕氏春秋正误》二卷,俞荫甫有《吕氏春秋平议》三卷,王氏《杂志》有三十八条皆出毕本后。此书还很有整理余地,我盼望有一本新的《吕氏春秋集解》出来。
以上几部子书——都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所著录的——就清儒整理成绩之高下我所认为的为次第。其他没有经过什么校释工夫者——如平津馆本之《商君书》,守山阁本之《慎子》《尹文子》《公孙龙子》等,虽间附有校勘记或辑佚文,但其细已甚,故不论列。又久佚重辑之本——如《尸子》等,归入辑佚条。又确知其为伪书——如《鬼谷子》《关尹子》等,虽有校释,亦从摒弃。
诸子书以外之先秦古书,曾经整理者如下。
8《逸周书》
《逸周书》七十一篇,见汉志,或以为孔子删书所余者。信否且勿论,要之总算先秦一部古书,殆不容疑。旧注为晋孔晁著,亦算得一部古注。清乾嘉间校理此书者有惠定宇、沈果堂彤、赵敬夫曦明、张芑田坦、段茂堂、沈朗仲景熊、梁曜北、梁处素履绳、陈省衷雷等。俱见卢本校目而卢抱经集诸家说写定重刻,即抱经堂本是。其后王石臞、洪筠轩各有所释。《读逸周书杂志》四卷,居王书之首道光间,则陈逢衡著《逸周书补注》二十四卷,道光五年刻成朱亮甫右曾著《周书集训校释》十卷。道光二十六年成陈著翔实明畅,可为此书最善读本。朱著稍晚出,盖未见陈著,但亦有所发明。又有丁宗洛《逸周书管笺》十六卷,未见丁与朱同治此书,见朱自序。
9《国语》
《国语》韦昭注为汉注古书之一,现行者以士礼居仿宋刻本为最善。由黄荛圃、顾涧苹合校,附校勘记。其专门校注之书,则汪小米远孙有《国语三君注辑存》四卷、《国语考异》四卷、《国语发正》二十一卷,已疏证无遗义。昔人称《国语》为“春秋外传”,而清儒整理之勤,实视《左传》所谓《内传》有过之无不及也。若有人荟萃诸家作一新的《国语集解》,便更好了。
lO《战国策》
《战国策》高诱注,价值等于韦注《国语》。士礼居仿宋本,亦黄、顾合校,有校勘记,与《国语》可称“姊妹书”。校而兼释者则有王石臞《读战国策杂志》三卷。
战国为我国文化史极重要时代,而史料最缺乏,所存惟《国策》一书,又半属“纵横家言”,难据为信史,学者所最苦痛也。于是,有将此书为局部分析的研究者,则程春海恩泽《国策地名考》二十卷,极博洽翔实。张翰风(琦)的《战国策释地》二卷,目的亦同程书,但远不逮其博赡而林鉴塘春溥之《战国纪年》六卷,考证详慎,校正《通鉴》之误不少。林氏《竹柏山房十一种》中,此书最有价值
ll 《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互见辨伪辑佚两章)
《竹书纪年》,乃晋太康间在汲郡今河南汲县魏安厘王冢中所得,当时学者荀勖、束皙、王接、和峤、卫恒、王庭坚、挚虞、谢衡相与讨论辩难,学者起一极有趣味之波澜,其始末具见《晋书》束皙、王接、卫恒诸传,及杜预《左传后序》、和峤《穆天子传序》。但其书已佚于两宋之际。今本《纪年》二卷,乃元明人搜辑,复杂采《史记》《通鉴外纪》《路史》诸书而成。清儒嗜古,研究此书者极盛,大约可以分四派:一,并汲冢原书亦指为晋人伪撰者。钱大昕、王鸣盛等二,并今本亦信为真者。徐文靖等三,以古本为真、今本为伪者。郝懿行、章学诚、朱右曾、王国维等四,虽不认今本为真,然认为全部皆从古本辑出者。洪颐煊、陈逢衡、林春溥等我个人的意见,则完全主张第三派。
关于此书的著述,据我所知者有徐位山文靖之《竹书纪年统笺》、有孙晴川之騄之《考定竹书纪年》,有董塈之丰垣之《竹书纪年辨证》,有雷瞻叔学淇之《考订竹书纪年》《竹书纪年义证》,有洪筠轩之《校正竹书纪年》,有武授堂亿之《竹书纪年补注》,有郝兰皋之《竹书纪年校正》,有陈逢衡之《竹书纪年笺证》《集证》凡例中称张宗泰有《校补纪年》,陈诗有《纪年集注》,赵绍祖有《纪年校补》,韩恰有《纪年辨正》,郑环有《竹书考证》,皆未见有朱亮甫之《汲冢纪年存真》,有林鉴塘《竹书纪年补证》,有董觉轩沛之《竹书纪年拾遗》,有王静安国维之《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我所曾读者徐、洪、陈、林、王五家。徐氏《统笺》为治斯学之嚆矢,然书成于康熙间,考证学未兴,故所笺驳杂无义法,徒为伪书助焰。洪氏《校正》,林氏《补证》,皆颇洁净,而识断尚欠精择。陈氏《集证》,积十年之功乃成,浩博详赡。书凡五十卷卷首《集说》一篇,叙原来历及前人批评,搜罗至博,足为治此学之最好资料。惟调停古今本,时复进退失据。王氏《辑校》《疏证》二书最晚出、最谨严,但未及疏注。学者据王著以求汲冢真面目,据陈著以解释此书内容,则这书可以全部弄明白了。
《穆天子传》与《纪年》同出汲冢,其真伪有连带关系,信古本《纪年》者则亦信之。其书出郭璞注,洪筠轩尝据诸本精校,自是此书始可读。而丁益甫谦作《穆天子传地理考证》,笃信欧洲少数学者所倡中国人种西来之说,而援本传为证。其所比附往往新奇可喜,是否真相,则更俟论定耳。
12《山海经》
《山海经》有汉郡县名,其书或出汉人手,最少亦经汉人窜附,盖无可疑。然其中大部分含神话性质,盖自先秦传来,应认为我族最古之半小说体的地理书。书有郭璞注,与所注《尔雅》,同为后世所重。清儒初治此者,有吴志伊任臣《山海经广注》,然滥引《路史》及六朝唐宋人诗文,以至晚明恶劣类书,殊无义法。乾隆末毕秋帆始为《山海经新校正》,一考正篇目,二考正文字,三考正山名水道。自言历五年乃成,盖其生平得意之作。有孙渊如后序,自言曾为《山海经音义》,见毕书乃自毁其稿其后郝兰皋为《山海经笺疏》,与其《尔雅义疏》,同为郭注功臣。
13《孙子》《吴子》《司马法》
前三书为最古之兵家言,《汉志》以冠“兵书略”。今传本惟《孙子》尚可信,余二书恐出汉人依托,但亦一古籍矣。孙渊如有精校本,刻于平津馆。其自序言属顾涧苹作《音义》,未知成否?
14《周髀算经》
此书为最古之算学书。是否必出先秦,则不敢断言。戴东原有精校本,为戴校《算经十书》之首。
15《黄帝内经素问》
此书为最古之医学书,殆出汉人手,而清儒皆以为先秦旧籍。钱锡之熙祚有精校本,胡荄甫澍又有《内经校义》。以下叙述清儒对于汉以后要籍之校释事业。
16《淮南子》
《淮南鸿烈》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有条贯,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有东汉高诱注,亦注家最善者;许慎亦尝注之,今劖入高注本。清儒首治此书者为庄伯鸿逵吉,当乾隆末,用道藏本校俗本,而以案语申己见,虽名校实兼注也。浙刻二十二子所采即此本自庄书出,而诵习本书者认为唯一之善本,盖百余年。然同时卢抱经别有拾校。嘉庆间则王石臞、伯申父子之《读淮南内篇杂志》二十二卷出,亦以道藏本为主,参以群书所引,订正俗本九百余条;书既成,而顾涧苹以所得宋本新校各条示之,伯申得辑为《补遗》一卷。同时陈观楼昌齐著《淮南子正误》十二卷,石臞亟称之,见石臞集中《赐书搂集序》。此书在《赐书楼丛书》中,吾未见。又胡澍有《淮南子校义》,亦未见又刘端临台拱、王南陔绍兰亦有断片的发明。在晚清则有俞荫甫《淮南内篇平议》四卷,有陶子珍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若干卷,而孙仲容亦间有札记。经诸家校理之后,书中微文辟义盖已十得八九。最近则刘叔雅文典著《淮南鸿烈集解》二十一卷,民国10年刻成,博采先辈之说,刘端临、陈观楼、胡荄甫之书皆未见征引参以己所心得,又从《御览》《选注》等书采辑佚文佚注甚备,价值足与王氏《荀子集解》相埒。《淮南》单篇之训释,则有钱溉亭塘之《淮南天文训补注》,以高诱不通天文学,所注多疏舛,故补正之。
17 《尚书大传》(互见辑佚章)
《尚书大传》为汉初第一位经师伏生所著,而汉末第一位经师郑玄为之注,固宜为治经者所重。然其书自宋时已残缺,至明遂亡。清儒先后搜辑,则有仁和孙氏之騄本,德州卢氏见曾本,曲阜孔氏广森本。孔本较善,然讹漏犹不免。嘉道间陈左海寿祺更辑校为二卷,附辨讹一卷,又加案语甚多,此书始渐可读。光绪间皮鹿门锡瑞《尚书大传疏证》七卷,所辑又增于陈氏,而其疏释专采西汉今文经说,家法谨严。
18《韩诗外传》
韩氏为西汉今文三家诗之一。其诗《内传》四卷,《诗故》三十六卷,《诗说》四十一卷,久亡。存者惟《外传》六卷,乾隆前通行本以毛刻最善,然讹脱亦不少。卢抱经曾有校本,未泐专书。其门人赵亿孙怀玉于乾隆五十二年成新校本;明年周霁原廷寀复有校注本;吴棠汇合赵、周二本刻行,此书遂易读了。
19《春秋繁露》
董子《春秋繁露》为西汉儒家言第一要籍,不独公羊学之宝典而已。其书宋时已有四刻,多寡不同,楼钥校正,始为定本。然明代所翻楼本,又讹脱百出。乾隆开四库馆乃取《永乐大典》中楼本详校,补一千一百余字,删一百十余字,改字一千八百二十余字《提要》所谓:“海内不见完本三四百年……神明焕然,顿还旧笈,虽曰习见之书,实则绝无仅有之本也。”三十八年校订进越十二年卢抱经依聚珍版所刻四库本重校,间下案释,是为抱经堂本。浙刻二十二子采此本《繁露》正文,此为最善本了。原书向无专注,嘉庆间二十年,凌晓楼曙创为《春秋繁露注》十七卷。晓楼传庄、刘之学,谙熟公羊家法,故所注独出冠时,与段氏《说文》同功矣。《畿辅丛书》所刻凌注本,每卷有张驹贤校正,所校将二百条,亦凌氏功臣也其后魏默深源有《董子春秋发微》七卷,原书未见,《古微堂集》有序及目录吾师康长素先生有《春秋董氏学》八卷,皆析擘原书,分类以释微言大义,非笺注体。最近则苏厚庵舆著《春秋繁露义证》十七卷,精审又析凌注之上了。
20《列女传》附《新序》《说苑》
刘向《列女传》为现存最古之传记书,清代为之注者有王照圆郝懿行妻、梁端汪远孙妻两家,而王石臞、伯申父子及王南陔亦各有条校。
刘向《新序》《说苑》,今所行皆旧本。陈左海各有新校本,未刊。
2l《法言》《太玄》
扬雄这两部书,本没有什么价值,但因属西汉人书,所以“过而存之”。《法言》李轨注,有徐新田养原校本。而俞氏《诸子平议》,两书亦各占一卷。
22《潜夫论》《盐铁论》附《论衡》
王符《潜夫论》,俗本讹夺至不可读。汪苏潭继培据元刻及他书所引校正甚多,又依采经书,疏证事辞,为《潜夫论笺》十卷。此书自是始可读。
桓宽《盐铁论》专记汉代民献议政一场公案。昭帝始元六年,诏丞相、御史大夫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贤良文学请罢盐铁酒榷,昭帝从之。此书即记当时代表政府之丞相等,与代表民意之贤良等,两造辩论语实历史上最有关系最有趣味的一部书。今通行者明张氏本,篇第字句,割裂增易不少。卢抱经尝以《永乐大典》本及他本是正若干条。其后阳城张氏有重刻本,顾涧苹为作《考证》三卷。今本题张敦仁著,实顾代作,见《思适斋集》九汪苏潭笺《潜夫》后,拟续治此书,未成而卒。见《潜夫论笺》王绍兰序王益吾复刻张本,将卢、顾所校散入正文;又以所自校,别为《小识》一卷。而俞荫甫、孙仲容亦各有所校。自是此书渐可读。最近门人杨遇夫树达创为《盐铁论校注》若干卷,算是本书空前作品了。
王充《论衡》实汉代批评哲学第一奇书,卢、王皆未校及。俞荫甫、孙仲容所校,约数十条。蒋生沐光煦从元刻本校补今本脱文三百余字。但全书应加董治之处尚不少,我很盼好学之士能做这件工作。
23《白虎通义》《五经异义》附《风俗通》
东汉章帝建初四年,诏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帝亲称制临决,实学术上一种公开讨论。《白虎通义》即记其讨论结果也。此书旧惟《汉魏丛书》本最通行。乾隆间,庄葆琛始有校本,且厘定目录,搜辑阙文;卢抱经续校订,为今抱经堂本。卷首列旧校名氏,除葆琛外,尚有赵曦明、秦黉、梁同书、孙志祖、周广业、吴骞、朱型、梁履绳、汪绳祖等道光间陈卓人著《白虎通疏证》十二卷。卓人本受公羊学及礼学于凌晓楼,此书实足与凌注《繁露》并美。
《五经异议》,为许慎撰、郑玄驳,东汉两大经师精力所集也。《隋志》著录十卷,宋时已佚;清四库馆始有辑本。次则庄葆琛、钱晦之大昭、孔丛伯广林续辑。最后则陈左海续辑,详为笺注,成《五经异义疏证》三卷。此书遂复活。
应劭《风俗通义》亦汉人一名著。清儒整理尚少,惟卢氏《群书拾补》中有条校及补遗。其后张介侯澍则有《补风俗通姓氏篇》一卷。我盼望有人对于此书再做一番工作。
24《越绝书》《华阳国志》
汉袁康《越绝书》,有价值的记载颇不少,例如分古代所用兵器为用石、用铜、用铁三时代惜刻本讹舛极多。卢抱经有校本,未刻,其略仅见孙仲容《籀膏述林》中。
晋常璩《华阳国志》,为方志之祖,其书有义法,有条贯,卓然著作之林。惟通行明刻本缺两卷。他刻虽补足,而讹舛殆不可读。嘉庆间廖氏刻本,乃顾涧苹据宋元丰吕氏、嘉泰李氏两本精校,自此始有善本。
25《抱朴子》
以汉以后方士家言附会先秦道家,始于晋葛洪《抱朴子》,实学术嬗变一关键也。此书乾隆前无善本,自孙渊如据《道藏》本精校,卢抱经、顾涧苹复参合诸本助之,重刻平津馆本,自是此书可读。
26《水经注》
汉桑钦《水经》北魏郦道元注,为现存最古之地理书。乾隆以前惟明朱谋玮笺称最善,顾亭林所谓“有明一部书”也。然而讹舛已不一而足。后项骃复刻,掩为己有,又多删削,书愈不可读。赵、戴等皆校朱书,然杨星吾谓其皆未见朱氏原本入清,考古学勃兴,此书大为世所重。据赵东潜所述,则有钱遵王曾、黄梨洲、孙潜夫潜、顾亭林、顾景范、阎百诗、黄子鸿仪、刘继庄、胡朏明、姜西溟宸英、何义门焯、沈绎旃炳巽、杭大宗、齐次风召南诸本。由中二顾、阎、胡,皆于自著书史征引诠解,并非专校原书。梨洲则删去注文中无豫《水经》者,欲复唐李氏删《水经》十卷之旧,又自为《今水经》,盖有所不慊于郦氏。子鸿则依郦注,每卷各写一图,是为作图之始。继庄则欲作《水经注疏》,而未就,发其义例于《广阳杂记》中。自余诸家,皆依通行朱本各自签校。此乾隆以前斯学大略形势也。
乾隆中叶赵东潜一清、戴东原震、全谢山祖望同时治此书,其著作先后发表。东原在四库馆,实手校此书,校成首由聚珍版印行,自是郦氏本来面目,厘然大明,学者称快。然而三家精诣,同符者十而七八,于是发生蹈袭问题——即著述家道德问题。三家子弟及乡里后学各有所祖,成为近百年来学界一桩公案,至今未决。今略述其真相如下。
谢山自其先代三世治此书,有双韭山房旧校本。谢山曾七度手校,集中有五校本题词,自订《双韭山房书目》,有《七校水经注》四十卷赵本卷首亦引全氏七校本,盖全部于乾隆十七年在粤写定。然卒后遗著散佚,将越百年,其同里后学王艧轩始厘正其稿;又数十年,至光绪十四年薛叔耘福成徇董觉轩沛之请始刻之,今宁波崇实书院本是也。故全书最先成而最晚出。
东潜为赵谷林子,梨洲再传,其学盖有所受;又与谢山为挚友,日夕商榷,其书成于乾隆十九年有自序。四库馆开,采以进,被著录,然未有刻本行世。乾隆五十一年,毕秋帆从东潜子载元索得原稿,刊之于开封,赵书始显。
东原治此书,始于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七年刊于浙东,未及四之一,而被召入四库馆。在馆中据《永乐大典》本校此书,明年成,以聚珍版印行;复自理旧业,成书四十卷,以三十九年刊行,即孔氏微波榭本是也。故戴书最晚成,而最先出。
因此纠缠出许多问题。其一,为赵戴问题,卢抱经谓梁曜北、处素兄弟校刊赵书,参取东原书为之。梁氏兄弟,仁和人,为东潜同里,后辈毕刊赵书由彼校订东原弟子段茂堂因移书曜北诘问。看《经韵楼集》“与梁曜北书”梁氏《清白士集》中未有答书,不知是否惭伏;然张石舟、魏默深,则谓赵书未刊以前,先收入《四库全书》,今刊本与四库本无二,明非梁氏勦戴改作,实为戴在四库馆先睹预窃之明证。看徐时栋《烟屿楼集》“记杭堇浦”篇。又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四,又薛刻全校本董沛著例言,又杨守敬著《水经注疏要删?凡例》但据段茂堂说,戴未入四库馆以前,曾以所著示纪晓岚、钱竹汀、姚姬传及茂堂,皆录有副本。看段著东原年谱似此,则戴非勦赵又甚明。
其二,全问题。赵、全本至交,相约共治此学。全为赵书作序,赵书引全说不一而足,两书同符十九,本无嫌疑。然张石舟则谓东潜子宦于鄂,毕秋帆时为鄂督索观旧稿时,以巨资购谢山本以应。看全本例言此说若信,则现行赵本实勦全。而林赜山则斥现行全本为伪出,谓不惟袭赵,兼又袭戴,疑出王艧轩辈手。看王先谦合校本序录,及杨氏《注疏要删》凡例
吾今试平亭此狱。三君皆好学深思,治此书各数十年,所根据资料又大略相同,东原谓从《永乐大典》本校正。据后人所考证,则戴本与《大典》不合者正多,然则其精思独得,非尽有依据也。谢山首与李穆堂钞《大典》,然所抄仅及平韵。《水经注》收入上声“水”字,是在万一千卷以外,故谢山不及见。东潜未入翰林,更无从见矣。故《大典》本非三家所据则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并非不可能之事。东原覃精既久,入馆后睹赵著先得我心,即便采用,当属事实。其所校本属官书,不一一称引赵名,亦体例宜尔。此不足为戴病也。赵氏子弟承制府垂盼,欲益荣其亲;曜北兄弟以同里后学董其事,亦欲令赵书尽美无复加;赵、全本世交,则购采全稿润益之;时戴本既出,则亦从而撷采;凡此恐皆属事实。全氏本为斯学开山之祖,然赵、戴本既盛行,全本乃黤没百余年。其同里后学王、董辈深为不平,及得遗稿,亦欲表章之使尽美,其间不免采彼两本,以附益其所未备,恐亦属事实。要而论之,三家书皆不免互相勦,而皆不足为深病。三家门下,各尊其先辈,务欲使天下之美,尽归于我所崇敬之人;攘臂迭争,甚无谓也。
上所记繁而不杀,诚非本书篇幅所许。但此事实清代学一大公案,可以见一时风气之小影,亦治史者所宜知,故论列如上。
以下略评三家特点:
戴氏治学,精锐无前,最能发明原则,以我驭书。《水经注》旧本,经、注混淆不可读。戴氏发见经、注分别三例:一、经文首云“某水所出”,以下不更举水名;注则详及所纳群川,更端屡举。二、各水所经州县,经但云“某县”;注则年代既更,旧县或湮或移,故常称“某故城”。三、经例云“过”,注例云“迳”。看段氏东原年谱此三例,戴氏所独创,发蒙振落。其他小节,或袭赵氏,不足为轻重。
全、赵比肩共学,所得原不以自私,故从同者滋多。赵本博引清初诸说,辨证最详晰,非戴所及;且凡引他说皆著所出,体例亦严。全氏分别注有大小,——注中有注,是其特识,余与赵氏同之。
三家以前诸校本,吾皆未见。惟谢山最服沈绎旃,谓“其校定此书几三十载,最能抉摘善长(郦道元)之疏略”,五校本题词当是最佳之作。
以后诸校本,则毕秋帆、孙渊如各有成书,然两君皆非地学专家,似无足以增益三家者。道咸以后,则有沈钦韩文起《水经注疏证》、汪梅村士铎著《水经注提纲》《水经注释文》,皆未刊,不审内容如何。汪复有《水经注图》,胡文忠为刻之,则续黄子鸿之绪而补其逸也。
陈兰甫先生沣以郦氏当时,滇黔之地沦于爨谢,故注记东北诸水详而确,西南则略而讹,乃为《水经注西南诸水考》补而纠之,在本书诸家著作中最为别裁。但先生于西南诸水亦未经实测,恐不能多优于郦氏也。
王益吾为合校本,以聚珍版(即戴本)及赵本为主,参以诸家,虽无新发明,而最便学者。王氏所著书大率如此但进孙渊如绌全,不无遗议。
最后有杨惺吾守敬为《水经注疏》八十卷,以无力全刻,乃节为要删若干卷。其书颇为朱谋玮讼直,而不肯作赵、戴舆台,谓:“此书为郦氏原误者十之一二,为传刻之误者十之四五,为赵戴改订及误者亦十之二三。”凡例语此亦乾嘉以来一反动也。
吾向未治此学,不敢以门外汉评各家得失,但述此学经过状况如前。治之者多,故叙述不避词费。惟此书值得如此用功与否,实一问题。以吾观之,地理不经实测,总是纸上空谈,清儒并力治《水经注》,适以表现清代地学内容之贫乏而已。
27《颜氏家训》
隋颜之推《家训》,为现存六朝人著述中最有价值者。旧本讹脱不少。乾隆间赵敬夫曦明为之注,而卢抱经校补之,自是此书有善本。
28《经典释文》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为治训诂音韵者所宗,而除散在诸经注疏之外,单行本殆绝。卢抱经将《通志堂经解》本细校重雕,附《考证》三十卷,自是此书有善本。
29《大唐西域记》《慈恩法师传》
唐僧玄奘归自印度,综其行历著《大唐西域记》十二卷,其弟子彦悰为之笺。慧立亦奘弟子,为奘作传,曰《大唐慈恩法师传》十卷。此二书实世界的著作,近今欧洲各国咸有译注,而本国治之者阙如。最近有丁益甫谦著《大唐西域记考证》,引据各史外国传,旁采西人地理家言,实此书之筚路蓝缕也。《慈恩传》则有最近支那内学院所刻精校本,除校字外,颇引他书记载有异同者校出若干条,在现行本中总算精善。但此二书之整理,尚有待于将来。
30《困学纪闻》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为清代考证学先导,故清儒甚重之。阎百诗、何义门、全谢山皆为作注,而翁载青元圻集其大成。一宋人书而注之者四家,其尊尚几等古子矣。
上所举三十几种书,专注重校勘的成绩,而注释则其副产也。书以属于秦汉以前子部者为多,而古史传之类间附焉。不及群经者,经书累代承习者众,讹错较少。其有异文校雠,率附见诸家注疏中,不为专业也。诸史之刊误纠谬补遗等,属于吾所谓第四种校勘,别于史学章述其成绩,此不更赘。
其他古书曾经各家校勘而未有重刻本者,不能具举。今将几部最精善之校勘家著作,列其所校书目供参考:
卢抱经《群书拾补》:《五经正义表》《易经注疏》《周易略例》《尚书注疏》《春秋左传注疏》《礼记注疏》《仪礼注疏》《吕氏读诗记》《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续汉书志注补》《晋书》《魏书》《宋史孝宗纪》《金史》《资治通鉴序》《文献通考经籍》《史通》《新唐书纠缪》《山海经图赞》《水经序》《盐铁论》《新序》《说苑》《申鉴》《列子张湛注》《韩非子》《晏子春秋》《风俗通义》《刘昼新论》《潜虚》《春渚纪闻》《啸堂集古录》《鲍照集》《韦苏州集》《元微之集》《白氏长庆集》《林和靖集》
王石臞《读书杂志》:《逸周书》《战国策》《史记》《汉书》《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内篇》《汉隶拾遗》《后汉书》《老子》《庄子》《吕氏春秋》《韩子》《法言》《楚辞》《文选》
蒋生沐《斠补隅录》:《尚书全解》《尔雅》《续通鉴》《东汉会要》《吴越春秋》《钱塘遗事》《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管子》《荀子》《意林》《酉阳杂俎》《唐摭言》《芦浦笔记》《陈后山集》
俞荫甫《诸子平议》《读书余录》:《管子》《晏子春秋》《老子》《墨子》《荀子》《列子》《庄子》《商子》《韩非子》《吕氏春秋》《董子春秋繁露》《贾子》《淮南内经》《杨子太玄经》《杨子法言》《内经素问》《鬼谷子》《新语》《说苑》
孙仲容《札迻》:《易乾凿度郑康成注》《易稽览图郑注》《易通卦验郑注》《易是类谋某氏注》《易坤灵图郑注》《易乾元序制记郑注》《韩诗外传》《春秋繁露》《春秋释例》《急就篇颜师古注》《方言郭璞注》《释名》《战国策高诱鲍彪注》《越绝书》《吴越春秋徐天祜注》《汉旧仪》《列女传》《山海经郭璞注》《山海经图赞》《水经郦道元注》《管子尹知章注》《晏子春秋》《老子河上公王弼注》《文子徐灵府注》《邓析子》《列子张湛卢重元注》《商子》《庄子郭象注》《尹文子》《鹖冠子陆佃注》《公孙龙子谢希深注》《鬼谷子陶宏景注》《荀子杨倞注》《吕氏春秋高诱注》《韩非子》《燕丹子》《新语》《贾子新书》《淮南子许慎高诱注》《盐铁论》《新序》《说苑》《法言李轨注》《太玄经范望注》《潜夫论》《白虎通德论》《风俗通义》《独断》《申鉴》《中论》《抱朴子》《金楼子》《新论袁孝政注》《六韬》《孙子曹操注》《吴子》《司马法》《尉缭子》《三略》《素问王冰注》《周髀算经赵爽甄鸾李淳风注》《孙子算经》《术数记遗甄鸾注》《夏侯阳算经》《易林》《周易参同契》《穆天子传郭璞注》《汉武帝内传》《列仙传》《西京杂记》《南方草木状》《竹谱》《楚辞王逸注》《蔡中郎集》《琴操》《文心雕龙》
晚清“先秦诸子学”之复活,实为思想解放一大关键。此种结果,原为乾嘉派学者所不及料,然非经诸君下一番极枯燥极麻烦的校勘工夫,则如《墨子》《管子》一类书,并文句亦不能索解,遑论其中所含义理。所以清儒这部分工作,我们不能不竭诚感谢。现在这部分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以后进一步研究诸家学术内容,求出我国文化渊源流别之所出所演,发挥其精诣,而批评其长短得失,便是我们后辈的责任。
四 辨伪书
无论做哪门学问,总须以别伪求真为基本工作。因为所凭借的资料若属虚伪,则研究出来的结果当然也随而虚伪,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费了。中国旧学,十有九是书本上学问,而中国伪书又极多,所以辨伪书为整理旧学里头很重要的一件事。
中国伪书何以如此其多呢?伪书种类和作伪动机,到底有多少种呢?请先说说。
“好古”为中国人特性之一,什么事都觉得今人不及古人,因此出口动笔,都喜欢借古人以自重。此实为伪书发达之总原因。历代以来,零碎间作之伪书不少,而大批制造者则有六个时期:其一,战国之末,百家各自立说,而托之于古以为重。孟子所谓“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何独许行,诸家皆然。其始不过称引古人之说,其徒变本加厉,则或专造一书而题为古人所著,以张其学。《汉书?艺文志》所列古书,多有注“六国时人依托”者,此类是也。其二,西汉之初,经秦火后,书颇散亡,汉廷“广开献书之路”,《史记?儒林传》语悬赏格以从事收集。希望得赏的人有时便作讹以献。《汉书》所注“后人依托”者,此类是也。隋唐以后此种事实亦常有其三,西汉之末,其时经师势力极大,朝政国故,皆引经义为程式。王莽谋篡,刘歆助之。他们做这种坏事,然而脑筋里头又常常印上“事必师古”这句话,所以利用刘歆校中秘书的地位,赝造或窜乱许多古书以为后援。所谓经学今古文之争,便从此起。其四,魏晋之交,王肃注经,务与郑康成立异争名;争之不胜,则伪造若干部古书为后盾。其五,两晋至六朝,佛教输入,道士辈起而与之角,把古来许多名人都拉入道家,更造些怪诞不经的书嫁名古人,编入他的“道藏”,和“佛藏”对抗。其六,明中叶以后,学子渐厌空疏之习,有志复古而未得正路,徒以杂博相尚,于是杨慎、丰坊之流,利用社会心理,造许多远古之书以哗世取名。自余各朝代都有伪书,然不如这六个时期之盛。大抵宋元间,伪书较少,自然不是绝无因为他们喜欢自出见解,不甚借古人为重。其中如《太极图》之类,性质虽像伪书,但他们说是自己推究出来,并不说从那部书上有传下来伏羲写定的图唐代伪佛典甚多,伪儒书较少,因为当时佛学占学界最重要位置。
古今伪书,其性质可分为下列各类:(一)古书中偶见此书名,其书曾否存在,渺无可考,而后人依名伪造者。例如隋刘炫之伪《三坟》,元吾衍之伪《晋乘》《楚梼杌》,此等作伪最笨,最容易发现。(二)本有其书,但已经久佚。而后人窃名伪造者。例如《汉志》“《孔子家语》二十七篇”,颜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伪书中此类最多,最不易辨。(三)古并无其书,而后人嫁名伪造者。例如隋张弧伪《子夏易传》,明丰坊伪《子贡诗传》之类。(四)伪中出伪者。例如列御寇本《庄子》寓言中人物,《汉志》有《列子》八篇,已属周末或汉初人伪撰。而今存之《列子》,又属晋张湛伪撰,并非汉旧。伪书中此类亦不少,子部尤多。(五)真书中杂入伪文者。例如《韩非子》不伪,而《初见秦篇》决伪;《史记》不伪,而《武帝纪》决伪;《论语》不伪,而“佛肸”、“公山弗扰”等章决伪;《左传》不伪,而“其处者为刘氏”等句必伪。古书中如此者极多,极不易辨。(六)书不伪而书名伪者。例如《左传》确为先秦书,然标题为《春秋左氏传》,认为解释《春秋》之书则伪。(七)书不伪而撰人姓名伪者。例如《管子》《商君书》确为先秦书,但指为管仲、商鞅所作则伪。(八)原书本无作者姓名年代,而后人妄推定为某时某人作品,因以成伪或陷于时代错误者。例如《周髀》本一部古书,指为周公作则伪;《素问》本一部古书,指为黄帝作则伪。此类书亦甚多,不易辨别。(九)书虽不全伪,然确非原本者。例如《今本竹书纪年》,汲冢遗文多在其中,然指为即汲冢本则伪。(十)伪书中含有真书者,例如《孔丛子》确为晋人伪作,然其中《小尔雅》一篇,则为《汉志》旧本。
辨伪的工作由来已久。《汉书?艺文志》明注“依托”者七,“似依托”者三,“增加”者一,隋僧法经著《众经目录》,别立“疑伪”一门,此皆有感于伪书之不可不辨。可惜怎样辨法,未得他们说明。宋人疑古最勇,如司马光之疑《孟子》,欧阳修之疑《易?十翼》、疑《周礼》《仪礼》,朱熹之疑《周礼》、疑《古文尚书》,郑樵之疑《诗序》、疑《左传》,皆为后世辨伪学先河。其他如《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指斥伪书亦不少。晚明胡应麟著《四部正切》,始专以辨伪为业。入清而此学益盛。
清儒辨伪工作之可贵者,不在其所辨出之成绩,而在其能发明辨伪方法而善于运用。对于古书发生问题,清儒不如宋儒之多而勇,然而解决问题,宋儒不及清儒之慎而密。宋儒多轻蔑古书,其辨伪动机,往往由主观的一时冲动。清儒多尊重古书,其辨伪程序,常用客观的细密检查。检查的重要方法如下。
(一)从著录传授上检查。古书流传有绪,其有名的著作,在各史经籍志中都有著录,或从别书记载他的渊源。若突然发现一部书,向来无人经见,其中定有蹊跷。如先秦书不见《汉书?艺文志》,汉人书不见《隋书?经籍志》,唐以前不见《崇文总目》,便十有九靠不住。试举其例:
[例一]《古三坟》《晋乘》《楚梼杌》,除《左传》《孟子》一见其名外,《汉》《隋》等志从未见过,亦未有人征引过。隋和元时候忽然出现,不问而知为伪。
[例二]东晋《古文尚书》,和《汉书?艺文志》所载的篇数,及他书所载的篇名,都不同,故知非原本。
[例三]如《毛诗序》《史记》《汉书》两《儒林传》《汉书?艺文志》皆未言及,故可决为西汉前所无。
[例四]《隋书?经籍志》明言“《鲁诗》亡”,明末忽出现《申培诗说》,当然是伪。
(二)从本书所载事迹、制度或所引书上检查。书中与事实文句,只有后人征引前人,不会前人征引后人,这是显而易见的。犯这类毛病的书,当然是靠不住。试举其例:
[例一]《管子》记毛嫱、西施,《商君书》记长平之役,是管仲、商鞅万看不见的事。故知两书决非管、商作,最少亦有一部分为后人窜乱。
[例二]《史记》载元帝、成帝时事,司马迁无论如何长寿,决不能见。故知《史记》有一部分靠不住。
[例三]《左传》记智伯事,可知作者决非与孔子同时。
[例四]《月令》有“太尉”官名,可见是秦人作,决非出周公。
[例五]《山海经》有汉郡县名,可见决非出伯益。
[例六]《易林》引《左传》《左传》自东汉始传布,可知作者决非西汉的焦延寿。
(三)从文体及文句上检查。文体各时代不同,稍多读古书的人,一望便知。这种检查法,虽不必有枝节证据,然而不会错的。试举其例:
[例一]《黄帝素问》长篇大段的讲医理,不独三代以前,即春秋间也无此文体。用《论语》《老子》等书便可作反证。故此书年代,可定为汉,最早亦不过战国末。
[例二]《尚书》二十八篇佶屈聱牙,而《古文尚书》二十五篇文从字顺,十九用偶句,全属晋人文体,不独非三代前所有,并非汉以前所有。
[例三]现引《关尹子》,全属唐人翻译佛理文体,不独非与老聃同时之关尹所能做,又不独非刘歆校订《七略》以前的人所能做,乃至并不是六朝以前人所能做。
(四)从思想渊源上检查。各时代有各时代的思想,治学术史的人自然会看出,作伪的瞒不过明眼人。试举其例:
[例一]《管子》里头有驳“兼爱”,驳“寝兵”之说,非墨翟宋鈃以后,不会发生这种问题。故知这书决非春秋初年管仲所作。
[例二]《列子》里头有“西方之圣人”等语,其中和佛教教理相同者甚多。故知决为佛教输入后作品,决非庄子以前的列御寇所作。
[例三]《大乘起信论》,旧题马鸣菩萨造。其书全属和会龙树世亲两派学说,和《藏》中马鸣别的著述思想不同。故知决非龙树以前马鸣所造。
[例四]《楞严经》,杂入中国五行说及神仙家甚多,故知决非印度人著作。
[例五]近人辑《黄梨洲遗著》,内有《郑成功传》一书,称清兵为“大兵”,指郑氏为“叛逆”,与梨洲思想根本不相容。故知为后人影射梨洲的《台湾郑氏始末》而作。
(五)从作伪家所凭借的原料上检查。造伪书的人,势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凭空创造,况且他既依托某人,必多采某人之说以求取信。然而割裂挦撦,很难“灭尽针线迹”,不知不觉会露出马脚来,善于辨伪的人自能看出。试举其例:
[例一]《古文尚书》把荀子引《道经》的“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和《论语》的“允执其中”连凑起来,造成所谓“十六字心传”,但意义毫不联属。
[例二]《毛诗序》抄袭《乐记》和《论语》的话,断续支离,完全不通。
(六)从原书佚文佚说的反证上检查。已佚的书,后人伪造。若从别的书发现所引原书佚文,为今本所无,便知今本靠不住。试举其例:
[例一]《晋书》束皙、王接、挚虞等传言《竹书纪年》,有“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等事,当时成为学界讨论一问题,今本无之。可知今本决非汲冢之旧。
[例二]司马迁从孔安国问故,《史记》释《尚书》皆用孔义。东晋晚出《古文尚书》孔传,文字和释义都不同《史记》,故知决非安国作。
[例三]崔鸿《十六国春秋》,其体例略见《魏书》及《史通》。明代所出本与彼不符,便靠不住。
以上所述各种检查真伪的方法,虽未完备,重要的大率在此。举例皆随注拈起,乱杂不伦,读者谅之清儒辨伪书,多半用这些方法,严密调查,方下断语。其中武断的当然也不少他们的态度,比宋儒稳健多了,所以结果也较良好。
有一事应该特别注意。辨伪书的风气,清初很盛,清末也很盛,独乾嘉全盛时代,做这种工作的人较少。乾嘉诸老好古甚笃,不肯轻易怀疑。他们专用绵密工夫在一部书之中,不甚提起眼光超览一部书之外。他们长处在此,短处也在此。
清初最勇于疑古的人应推姚立方际恒。他著有《尚书通论》辨伪古文,有《礼经通论》辨《周礼》和《礼记》的一部分,有 》辨《毛序》。其专为辨伪而作的则有:
《古今伪书考》。
这书从孔子的《易系辞传》开起刀来,把许多伪书杀得落花流水。其所列书目如下:
《易传>即《十翼》《子夏易传》《关朗周易》《麻衣正易心法》《焦氏易林》《易乾凿度》《古文尚书》《尚书汉孔氏传》《古三坟书》《诗序》《子贡诗传》《申培诗说》《周礼》《大戴记》《孝经》《忠经》《孔子家语》《小尔雅》《家礼仪节》以上经部《竹书纪年》《汲冢周书》《穆天子传》《晋乘书》《楚梼杌》《汉武故事》《飞燕外传》《西京杂记》《天禄阁外史》《元经》《十六国春秋》《隆平集》《致身录》以上史部《鬻子》《关尹子》《子华子》《亢仓子》《晏子春秋》《鬼谷子》《尹文子》《公孙龙子》《商子》《鹖冠子》《慎子》《于陵子》《孔丛子》《文中子》《六韬》《司马法》《吴子》《尉缭子》《李卫公问对》《素书》《心书》《风后握奇经》《周髀算经》《石申星经》《续葬书》《拨沙录》《黄帝素问》《神异经》《十洲记》《列仙传》《洞冥记》《灵枢经》《神农本草》《秦越人难经》《脉诀》《博物志》《杜律虞注》以上子部
以上认为全部伪作者。
《仪礼》《礼记》《三礼考注》《文子》《庄子》《列子》《管子》《贾谊新书》《伤寒论》《金匮玉函经》
以上认为真书杂以伪者。
《尔雅》《韵书》《山海经》《水经》《阴符经》《越绝书》《吴越春秋》
以上认为非伪而撰人名氏伪者。
《春秋繁露》《东坡志林》
以上认为书不伪而书名伪者。
《国语》《孙子》《刘子新论》《化书》
以上认为未能定其著书之人者。
立方这部书,体例颇凌杂重要的书和不重要的书夹在一起,篇帙亦太简单,未能尽其辞,所断亦不必尽当。但他所认为有问题的书,我们总有点不敢轻信罢了。此后专为辨证一部或几部伪书,著为专篇者,则有:
阎百诗的《古文尚书疏证》,惠定宇的《古文尚书考》。
万充宗斯大的《周官辨非》。
孙颐谷志祖的《家语疏证》。
范家相的《家语证讹》。
刘申受逢禄的《左氏春秋疏证》。
康长素先生的《新学伪经考》。
王静安国维的《今本竹书纪年疏证》。
崔觯甫适的《史记探原》。
阎惠两家书,专辨东晋《伪古文尚书》及《伪孔安国传》。后来像这类书还很多,有点近于“打死老虎”,不多举了。万书辨《周礼》非周公作,多从制度与古书不合方面立论。孙书辨《家语》为王肃所伪撰;他还有一部《孔丛子疏证》和这书是“姊妹书”,但未著成。刘书守西汉博士“左氏不传春秋”之说,谓《左传》解经部分皆刘歆伪撰。康先生书总结西汉今古文公案,对于刘歆所提倡的《周官》《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非东晋晚出者《尔雅》等书皆认为伪。王书专辨明人补撰之《竹书纪年》,用阎、惠、孙之法,一一指出其剽窃凑附之赃证。崔书则宗康先生说,谓《史记》有一部分为刘歆所窜乱,一一指明疑点。清儒专为辨伪而作的书,我所记忆者只此数部,余容续访。
其非专辨伪而著书而书中多辨伪之辞者,则有魏默深《诗古微》之辨《毛诗》;邵位西懿辰《礼经通论》之辨《逸礼》;方鸿濛玉润《诗经原始》之辨《诗序》等。而其尤严正简洁者则:
崔东壁述的《考信录》。此书虽非为辨伪而作,但他对于先秦的书,除《诗》《书》《易》《论语》外,几乎都怀疑,连《论语》也有一部分不相信。他的勇气真可佩服。此外诸家笔记文集中辨伪的著作不少,不能尽录。
“四库”著录之书,《提要》明斥其伪或疑其伪者则如下。次序依原书
《子夏易传》:全伪
《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全伪
《尚书大传》:疑非伏生著
《诗序》:疑撰人
《古文考经孔安国传》:全伪
《方言》:疑撰人
《竹书纪年》:今本伪,古本未定
《晏子春秋》:疑撰人及年代
《孔子家语》:断为王肃依托
《孔丛子》:同上
陆贾《新语》:断为后人纂集
王通《文中子中说》:疑其书并疑其人
《风后握奇经》:全伪
太公《六韬》:全伪
司马穰苴《司马法》:疑伪
《黄石公三略》及《素书》:全伪
《管子》:疑非管仲作
《商子》:疑非商鞅作
《黄帝素问》:断为周秦间人作
《灵枢经》:疑唐王冰依托
《黄帝宅经》:全伪
郭璞《葬书》:全伪
《鬻子》:全伪
《墨子》:疑非墨翟作
《子华子》:全伪
《鬼谷子》:全伪
刘歆《西京杂记》:断为梁吴均依托
《山海经》:断为非夏禹、伯益所作
东方朔《神异经》及《海内十洲记》:全伪
班固《汉武故事》及《武帝内传》:全伪
干宝《搜神记》、陶潜《搜神后记》:全伪
张华《博物志》:全伪
任昉《述异记》:全伪
黄帝《阴符经》:全伪
《关尹子》:全伪
河上公《老子注》:全伪
《列子》:疑撰人
刘向《列女传》:全伪
《四库提要》为官书,间不免敷衍门面,且成书在乾隆中叶,许多问题或未发生,或未解决。总之,《提要》所认为真的,未必便真;所指为伪的,一定是伪,我敢断言。
今将重要之伪书,已定案、未定案、全部伪、部分伪、人名伪、书名伪等,分别总括列表如下。所录限于汉以前书,或托名汉以前书者;其术数、方技等书,虽托名汉以前者,亦不录其未定案者间附鄙见。
(甲)全部伪绝对决定者:
《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问题起自宋代,到清初完全解决,公认为魏王肃伪撰
《古文考经孔安国传》。伪撰人未定
《孔子家语》及《孔丛子》。乾隆中叶问题完全解决,公认为魏王肃伪撰
《阴符经》《六韬》。汉以后人伪撰
《鬻子》《关尹子》《子华子》《文子》《亢仓子》《鹖冠子》《鬼谷子》《于陵子》《尉缭子》。各书著录《汉书?艺文志》者已不可尽信,今本又非《汉志》之旧。大率晋至唐所陆续依托
《老子》的河上公注。晋以后人伪撰
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晋以后人伪撰
(乙)全部伪大略决定者:《周礼》。此书问题最大,从初出现到今日二千年,争论不决。据现在趋势,则不认为周公制作者居多。大概此趋势愈往后愈明瞭。应认为汉刘歆杂采战国政书附以己意伪撰
《孝经》。春秋时无“经”之名,大约汉人所撰,托诸孔子、曾子
《晏子春秋》。大约西汉人伪撰
《列子》。此问题发生不久,但多数学者已渐渐公认为晋张湛所伪撰
《吴子》《司马法》。大约西汉人伪撰
《毛诗序》。此亦宋以来宿题。撰人名氏拟议蜂起。今多数学者渐认为后汉卫宏撰,与孔子、子夏、毛公无涉
(丙)全部伪否未决定者:
《尚书百篇序》。是否伏生、孔安国时已有,何人所作,完全未决
《古本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古本《纪年》之伪,不待言。但有人谓晋太康汲郡发冢事根本靠不住。如此则此两书纯属晋人伪撰。但我颇信其真
《逸周书》。有人指为伪,但清儒信为真者居多。我虽不认为周初书,但谓非汉以后人撰,其中或有一部分附益则不可知
《申子》《尸子》《慎子》《尹文子》《公孙龙子》。此五书已佚,今存者或不全,或由近人辑出,原书是否本人所作,抑秦汉以后人依托,问题未决
(丁)部分伪绝对决定者:
《老子》中“夫佳兵者不祥”一节。无旧注,是知后人加入
《墨子》中《亲士》《修身》《所染》三篇。后人采儒家言掩饰其书
《庄子》《外篇》《杂篇》之一部分。《内篇》为庄生自作,无同题;《外篇》则后人伪续者甚多;《杂篇》亦间有
《韩非子》中《初见秦篇》。由《战国策》混入
《史记》中记昭、宣、元、成以后之文句。褚少孙至刘歆等多人续入
《楚辞》中之屈原《大招》。汉人摹仿《招魂》而作
(戊)部分伪未决定者:
《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中之《虞夏书》。二十八篇为孔子时所有,盖无疑。但《虞夏书》是否为虞夏时书,则大有问题,恐是周初或春秋时人所依托
《左传》中释经语。今文学家不承认《左氏》为解释《春秋》之书,谓此部分皆汉人伪托
《论语》二十五篇中后五篇。有人谓汉张禹所窜乱
《史记》中一部分。有人谓刘歆窜改
《荀子》《韩非子》之各一部分。有人谓后人误编
《礼记》及《大戴礼记》之一部分。有人指为汉人伪撰。然两书本题“七十子后学者所记”,其范围包及汉儒,有汉人作不能谓为作伪
(己)撰人名氏及时代错误者:
《易彖传》《象传》《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相传为孔子作。有人攻其非。但原并未题为孔子作,不得遂为后人依托孔子
《仪礼》。相传为周公作,亦后人臆推。大抵应为西周末、春秋初之作
《尔雅》《小尔雅》。后人指为周公作,纯属臆推。大抵为西汉人最集训诂之书
《管子》《商君书》。《汉书?艺文志》题为管仲、商鞅作,乃汉人误推。大抵属战国末年法冢者流所编集
《孙子》十三篇。旧题孙武作,不可信。当是孙膑或战国末年人书
《尚书大传》。旧题伏生作,是否未定,总是西汉经生所著
《山海经》。或言大禹作,伯益作,当然不可信。大约是汉代相传一部古书
各种纬书。自《易乾凿度》以下二十余种,汉儒或指为孔子作,当然不可信,大约是战国末年传下来古代神话书
《周髀算经》。相传周公或商高作,当然不可信。大约是周末或汉初相传古算书
《素问》《难经》。相传黄帝、秦越人作,当然不可信。大约是秦汉间的医书
《越绝书》。旧题子贡作。据原书末篇叙词用隐语自著其名,已知作者为会稽袁康,后汉人
以上各书之真伪及年代,或属前代留下来的宿题,或属清儒发生的新题。清儒经三百年多少人研究讨论的结果,已经解决的十之三四,尚未解决的十之六七。但解决问题固然是学术上一种成绩,提出问题也算一种成绩。清儒在这部分所做的工作也算可观了。
“求真”为学者的责任。把古书真伪及年代辨析清楚,尤为历史学之第一级根据。我盼望我们还继续清儒未完的工作。
辨伪书的工作,还有一部分为清儒所未尝注意者,七千卷的佛藏,其中伪书不少,自僧祐《三藏记集》、法经《众经目录》以来,已别立伪妄、疑似两部严为沙汰,而赝品流传,有加无已。即如佛教徒人人共读之《大佛顶首楞严经》及《大乘起信论》,据我们仔细研究,完全是隋唐间中国人伪作。其他类此者尚不少,恨未有如阎百诗、孙颐谷其人者一一为之疏通证明也。
五 辑佚书
书籍递嬗散亡,好学之士,每读前代著录,按索不获,深致慨惜,于是乎有辑佚之业。最初从事于此者为宋之王应麟,辑有《三家诗考》《周易郑氏注》各一卷,附刻《玉海》中,传于今。明中叶后,文士喜摭拾僻书奇字以炫博,至有造伪书以欺人者,时则有孙瑴辑《古微书》,专搜罗纬书佚文,然而范围既隘,体例亦复未善。入清而此学遂成专门之业。
辑佚之举,本起于汉学家之治经。惠定宇不喜王、韩《易》注而从事汉《易》,于是有《易汉学》八卷之作。从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中刺取孟、京、干、郑、荀、虞诸家旧注分家疏解,后又扩充为《九经古义》十六卷,将诸经汉人佚注益加网罗。惠氏弟子余仲林萧客用其师法,辑《古经解钩沈》三十卷,所收益富。此实辑佚之嚆矢,然未尝别标所辑原书名,体例仍近自著。
《永乐大典》者,古今最拙劣之类书也。其书以《洪武韵目》按字分编。每一字下往往将古书中凡用该字作书名之头一字者全部录入;例如一东韵下之“东”字门,则将当时所存之《东观汉记》全部录入而各书之一部分,亦常分隶人名地名等各字之下。其体例固极芜杂可笑,然稀见之古书赖以保存者颇不少。其书本贮内府,康熙间因编官书,移置翰林院供参考。此后蛛网尘封,无人过问者数十年。此书为明成祖命胡广、王洪等所编,计六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目录六十卷,装一万一千九十五册。清乾嘉间存九千八百八十一册,直至清末犹贮翰林院。义和团之乱,为八国联军瓜分以尽。除当时践踏毁失外,现存欧美日本各国图书馆中,每馆或百数十册,或一两册不等!雍乾之交,李穆堂、全谢山同在翰林,发见此中秘籍甚多,相约钞辑。两君皆贫士,所钞无几,时范氏天一阁、马氏小玲珑山馆,亦托全氏代抄。而此书废物利用的价值,渐为学界所认识。乾隆三十八年,朱笥河筠奏请开四库馆,即以辑《大典》佚书为言,故《四库全书》之编纂,其动机实自辑佚始也。馆即开,即首循此计划以进行,先后从《大典》辑出之书,著录及存目合计凡三百七十五种,四千九百二十六卷。其部属如下:
经部六十六种
史部四十一种
子部一百零三种
集部一百七十五种
观上表所列,则当时纂辑《大典》之成绩实可惊。以卷帙论,最浩博者,如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之五百二十卷,薛居正《五代史》之百五十卷,郝经《续后汉书》之九十卷,王珪《华阳集》之七十卷,宋祁《景文集》之六十五卷……。其余二三十卷以上之书,尚不下数十种。其中于学术界有重要关系者颇不少。例如东汉班固、刘珍等之《东观汉纪》,元代已佚。其书为范蔚宗所不采而足以补《后汉书》阙失者颇不少,今辑得二十四卷,可以存最古的官修史书之面目。又如《五代史》,自欧书出后,薛书寝微,遂至全佚。然欧史摹仿《春秋》笔法,文务简奥,重要事实多从刊落。今重裒薛史,然后此一期之史迹稍得完备。又如汉至元古数学书——《九章算术》《孙子算经》,晋刘徽《海岛算经》《五曹算经》《夏侯阳算经》,北周甄鸾《五经算术》,宋秦九韶《数学九章》,元李治《益古演段》等,皆久佚。四库馆从《大典》辑出,用聚珍版刊布,唤起学者研究算术之兴味实非浅鲜。亦有其书虽存而篇章残缺,据《大典》葺而补之,例如《春秋繁露》;或其书虽全,而讹脱不可读,据《大典》雠而正之,例如,《水经注》。凡此之类,皆纂辑《大典》所生之良结果也。
纂辑《大典》所费工力,有极简易者,有极繁难者。极简易者,例如《续通鉴长编》五百余卷,全在“宋”字条下,不过一钞胥迻录之劳,只能谓之钞书,不能谓之辑书。极繁难者,例如《五代史》,散在各条,篇第凌乱,搜集既备,佐以他书,苦心排比,乃克成编。提要云:“臣等谨就《永乐大典》各韵中所引薛史,甄录条系,排纂先后,检其篇第,尚得十之八九;又考宋人书之征引薛史者,每条采取,以补其阙,遂得依原本卷数,勒成一编。”非得邵二云辈深通著述家法,而赴以精心果力,不能蒇事。薛史编辑全出二云手,见阮云《国史儒林传稿》此种工作,遂为后此辑佚家模范。
《永乐大典》所收者,明初现存书而已。然古书多佚自宋元。非《大典》中所能搜得,且《大典》往往全书连载,迻钞较易。舍此以外,求如此便于撮纂者,更无第二部。清儒好古成狂,不肯以此自甘,于是更为向上一步之辑佚。
向上一步之辑佚,乃欲将《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中曾经著录而今已佚者,次第辑出。其所凭借之重要资料,则有如下诸类:
一 以唐宋间类书为总资料。——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白帖》《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山堂考索》《玉海》等。
二 以汉人子史书及汉人经注为辑周秦古书之资料。——例如《史记》《汉书》《春秋繁露》《论衡》等所引古子家说;郑康成诸经注、韦昭《国语注》所引纬书及古系谱等。
三 以唐人义疏等书为辑汉人经说之资料。——例如从《周易集解》辑汉诸家《易》注;从孔贾诸疏辑《尚书马郑注》《左氏贾服注》等。
四 以六朝唐人史注为辑逸文之资料。——例如裴松之《三国志注》,裴骃以下《史记》注,颜师古《汉书注》,李贤《后汉书注》,李善《文选注》等。
五 以各史传注及各古选本各金石刻为辑遗文之资料。——古选本如《文选》《文苑英华》等。
其在经部,则现行《十三经注疏》中其注为魏晋以后人作者,清儒厌恶之,务辑汉注以补其阙。
《易》注,排斥王弼,宗郑玄、虞翻等。自惠氏辑著《易汉学》之后,有孙渊如辑《孙氏周易集解》十卷;续李鼎祚有卢雅雨见曾辑《郑氏易注》十卷;有丁升衢杰辑《周易郑注》十二卷;有张皋文辑《周易虞氏义》九卷、《郑氏义》二卷、《荀氏九家义》一卷、《易义别录》十四卷;孟喜、姚信、翟子元、蜀才、京房、陆绩、干宝、马融、宋衷、刘表、王肃、董遇、王廙、刘瓛、子夏有孙步升堂辑《汉魏二十一家易注》三十三卷。子夏、郑玄、陆绩、孟喜、京房、马融、荀爽、刘表、宋衷、虞翻、王肃、姚信、王廙、张璠、向秀、干宝、蜀才、翟元、九家集注、刘瓛尚有马竹吾国翰所辑,家数太多,不具录。
《尚书》注,排斥伪孔传,推崇马融、郑玄,渐及于西汉今文,江艮庭之《集注音疏》,王西庄之《后案》,孙渊如之《今古注疏》,前经学章有专论其大部分功臣皆在辑马、郑注也。而渊如于全疏外,复辑有《尚书马郑注》十卷,马竹吾亦辑《尚书马氏传》四卷。今文学方面,则有陈朴园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三十二卷、《欧阳夏侯遗说考》二卷,马竹吾则辑《尚书》欧阳、大夏侯、小夏侯章句各一卷,而《尚书大传》辑者亦数家。看前校勘章
《诗》注毛传、郑笺皆完,待辑者少。惟今文之鲁、齐、韩三家师说久佚,则有马竹吾辑《鲁诗故》三卷,《齐诗传》二卷,有邵二云辑《韩诗内传》一卷,宋绵初《韩诗内传征》四卷,有严铁桥可均辑《韩诗》二十卷,有马竹吾辑《韩诗故》《韩诗薛君章句》各二卷,《韩诗内传》《韩诗说》各一卷,有冯云伯登府《三家诗异文疏证》六卷,有陈左海辑《三家诗遗说考》十五卷,其子朴园辑《四家诗异文考》五卷,著《齐诗翼氏学疏证》二卷。
三礼皆郑注,精博无遗憾,故可补者希。然《周礼》之郑兴、郑众、杜子春、贾逵、马融、王肃诸注;《仪礼》之马融、王肃诸注;《礼记》之马融、卢植、王肃诸注;马竹吾亦各辑为一卷。又有丁俭卿晏之《佚礼抉微》,则辑西汉末所出《仪礼》逸篇之文。
《春秋》三传注。《公羊》宗何氏,别无问题。《谷梁》范宁注,颇为清儒所不满,故邵二云辑《谷梁古注》。未刊《左传》则排斥杜预,上宗贾逵、服虔,故马宗琏有贾服注辑,未见李贻德有《春秋左传贾服注辑述》二十卷,臧寿恭有《春秋左氏古义》六卷。
《论语》《孝经》《尔雅》,今注疏本所用皆魏晋人注,故宋于庭翔凤辑《论语郑注》十卷;刘申受逢禄辑《论语述何》二卷;郑子尹珍辑《论语三十七家注》四卷;臧在东庸、严铁桥各辑《孝经郑氏注》一卷;在东又辑《尔雅汉注》三卷,黄右原奭辑《尔雅古义》十二卷。
纬书自明人《古微书》所辑已不少,清儒更增辑之,最备者为赵在翰所辑《七纬》三十八卷。玉函山房、汉学堂两丛书皆有专辑
清儒最尊郑康成,竞辑其遗著。黄右原辑《高密遗书》十四种。《六艺论》《易注》《尚书注》《尚书左传注》《毛诗谱》《箴膏肓、起废疾、发墨守》《丧服变除》《驳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三礼目录》《鲁禘祫义》《论语注》《郑志》《郑记》孔丛伯广林辑《通德遗书》十七种。《箴膏肓》《起废疾》《发墨守》分为三种,增《尚书中侯注》《论语弟子篇》二种,无《郑志》《郑记》,余目同黄辑袁钧辑有《郑氏佚书》二十一种。增《尚书五行传注》《尚书略说注》二种,有《郑志》《郑记》,余目同孔辑而陈仲鱼鳣又别辑《六艺论》,钱东垣、王复等又先后别辑《郑志》。其《尚书大传注》《驳五经异义》,有多数辑本,已详前。
以上经部。
史部书辑之目的物,一为古史,一为两晋六朝人所著史。
古史中以《世本》及《竹书纪年》为主要品。
《世本》为司马迁所校以作《史记》者。《汉书?艺文志》著录十五卷,其书盖佚于宋元之交。因郑樵、王应麟尚及征引清儒先后辑者有钱大昭、孙冯翼、洪饴孙、雷学淇、秦嘉谟、茆泮林、张澍七家。秦本最丰,凡十卷,余家皆二卷或一卷。然秦将《史记》世家及《左传》杜注、《国语》韦注,凡涉及世系之文皆归于《世本》,原书既无明文,似太涉泛滥,茆、张两家似最翔实。秦嘉谟辑本乃盗窃洪孟慈(饴孙)者,见洪用懃《授经堂未刊书目》
汲冢《竹书纪年》,亦出司马迁前,而为迁未见,在史部中实为鸿宝。明以来刻本既出伪撰,故清儒亟欲求其真。先后辑出者,有洪颐煊、陈逢衡、张宗泰、林春溥、朱右曾、王国维诸家。王辑最后最善。
史家著作,以两晋六朝为最盛,而其书百不存一,学者憾焉。清儒乃发愤,从事搜辑。其用力最勤者为章逢之宗源,著有《隋书经籍志考证》。今所存者仅史部,为书十三卷。余三部不知已成否书名虽似踵袭王应麟之《汉书艺文志考证》,而内容不同。彼将《隋志》著录各书,每书详考作者履历及著述始末,与夫后人对于此书之批评。除现存书外,其余有佚文散见群籍者皆备辑之,虽皆属片鳞残甲,亦可谓宏博也已。
其后则有姚氏之骃辑八家《后汉书》,东观、谢承、薛莹、张璠、华峤、谢沈、袁山松、司马彪汪氏文台辑七家《后汉书》,谢承、薛莹、司马彪、华峤、谢沈、衰山松、张璠及失名氏一种汤氏球辑两家《汉晋春秋》,习凿齿、杜延业两家《晋阳秋》,孙盛、檀道鸾五家《晋纪》,干宝、陆机、曹嘉之、邓粲、刘谦之十家《晋书》,臧荣绪、王隐、虞预、朱凤、谢灵运、萧子云、萧子显、史约、何法盛及晋诸公别传十八家霸史。萧方等《三十国春秋》、武敏之《三十国春秋》、常璩《蜀李书》、和苞《汉赵纪》、田融《赵书》、吴笃《赵书》、王度《二石传》、范亨《燕书》、车频《秦书》、王景晖《南燕书》、裴景仁《秦记》、姚和都《后秦记》、张谘《凉记》、喻归《西河记》、段龟龙《凉记》、刘昞《敦煌实录》、张诠《南燕书》、高闾《燕志》而张介侯澍以甘肃之特,注意甘凉掌故,专辑乡邦遗籍,所辑有赵岐《三辅决录》、佚名《三辅故事》、辛氏《三秦记》、李孚《凉州异物志》、张谘《凉州记》、佚名《西河旧事》、喻归《西河记》、佚名《沙州记》皆两晋六朝史籍碎金也。
地理类书,则有毕秋帆辑王隐《晋书地道记》《太康三年地志》,有张介侯辑阚骃《十三州志》。政书类则有孙渊如辑《汉官》六卷。王隆《汉官》及《汉官解诂》、卫宏《汉旧仪》及补遗,应劭《汉官仪》、蔡质《汉官典职仪式选用》、丁孚《汉仪》谱录则有钱东垣辑王尧臣《崇文总目》等。
以上史部。
子部书,有唐马总《意林》所抄汉以前古子,其书为今已佚者,加以各种类书各种经注等所征引,时可资采摭。然所辑不多。稍可观者如严可均辑《申子》,章宗源、任兆麟辑《尸子》,章宗源《燕丹子》,严可均辑补《商子》《慎子》,张澍辑补《司马法》,茆泮林辑《计然万物录》,孙冯翼、茆泮林辑《淮南万毕术》等。马氏国翰《玉函山房丛书》所辑《汉志》先秦佚子,则儒家十五种,《漆雕子》《宓子》《景子》《世子》《魏文侯书》《李克书》《公孙尼子》《内业》《谰言》《宁子》《王孙子》《董子》(董无心)、《徐子》《鲁连子》《虞氏春秋》农家三种,《神农书》《野老》《范子计然》道家书七种,《伊尹书》《辛甲书》《公孙牟子》《田子》《老莱子》《黔娄子》《郑长者书》法家一种,《申子》名家一种,《惠子》墨家五种,《史佚书》《田俅子》《随巢子》《胡非子》《缠子》纵横家二种《苏子》《阙子》。黄氏奭《子史钩沈》中之周秦部分,亦有五种。《六韬》《李悝法经》《范子计然》《神农本草经》《淮南万毕术》。黄氏以周辑逸子未刊,其序见《儆季杂著》之周秦部分,亦有六种。《太公金匮》《鲁连子》《范子计然》《随巢子》《王孙子》《申子》
现存各子书辑其佚文者,则有孙仲容之于《墨子》,王石臞之于《荀子》、王先慎之于《韩非子》等。《孟子外书》,林春溥有注本。但此书赵岐已明辨为伪托
现存古子辑其佚注者,则有孙冯翼辑司马彪《庄子注》,许慎《淮南子注》等。
以吾所见,辑子部书尚有一妙法。盖先秦百家言多散见同时人所著书。例如从《孟子》《墨子》书中辑告子学说;从《孟子》《荀子》《庄子》辑宋钘学说;从《庄子》书中辑惠施、公孙龙学说;从《孟子》《荀子》《战国策》书中辑陈仲学说;从《孟子》书中辑许行、白圭学说……。诸如此类,可辑出者不少,惜清儒尚未有人从事如此也。
以上子部。
集部之名,起于六朝,故考古者无所用其口。然搜集遗文,其工作之繁重亦正相等。晚明张溥之《汉魏百三家集》,事实上什九皆由裒辑而成,亦可谓之辑佚。但其书不注明出处,又各家皆题为“某人集”,而其人或本无集,其集名或并不见前代著录。任意锡名,非著述之体也。清康熙间官修《全唐文》《全唐诗》《全金诗》,其性质实为辑佚。与《唐文粹》《宋文鉴》等书性质不同。彼乃选本,立一标准以为去取。此乃辑本,见一篇收一篇,务取其备集部辑佚,实昉于此。
张月霄金吾辑《金文最》百二十卷,凡费十二年始成。李雨村调元辑《全五代诗》一百卷。某氏辑《金辽诗》若干卷。其书未见,其名偶忘缪小山辑《辽文存》六卷,其工作颇艰辛。其最有价值者有严铁桥之《全上古三代两汉三国两晋六朝文》七百四十六卷,凡经、史、子、传记、专集、注释书、类书、旧选本、释道藏、金石文、六朝以前之文,凡三千四百九十七家,自完篇以至零章断句,搜辑略备。每家各为小传,冠于其文之前,可谓艺林渊海也已。《吴山尊日记》谓此书实孙渊如辑而铁桥攘之。吾谓铁桥决非攘书者。况渊如贵人,铁桥寒士,铁桥依渊如幕府,以所著赠名渊如则有之耳。张绍南作《渊如年谱》,谓晚年与铁桥同辑此书。或渊如发起,且以藏书资铁桥,斯可信也。(杨星吾《晦明轩稿》论此案,与吾意略同。)刘孟瞻文淇《扬州文征》,邓湘皋显鹤《沅湘耆旧集》……等,性质亦为辑佚,盖对于一地方人之著作搜采求备也。此类书甚多,当于方志章别论之。
以上集部。
嘉道以后,辑佚家甚多,其专以此为业而所辑以多为贵者,莫如黄右原奭、马竹吾国翰两家。今举其辑出种数。
黄氏《汉学堂丛书》:
经解八十六种
通纬五十六种
子史钩沈七十四种
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
经部四百四十四部
史部八种
子部一百七十八种
上两家所辑虽富,但其细已甚,往往有两三条数十字为一种者,且其中有一部分为前人所辑,转录而已,不甚足贵。马氏书每种之首冠以一简短之提要,说明本书来历及存佚沿革,颇可观。
鉴定辑佚书优劣之标准有四:(一)佚文出自何书,必须注明;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能确遵此例者优,否者劣。(二)既辑一书,则必求备。所辑佚文多者优,少者劣。例如《尚书大传》,陈辑优于卢、孔辑。(三)既须求备,又须求真。若贪多而误认他书为本书佚文则劣。例如秦辑《世本》劣于茆、张辑。(四)原书篇第有可整理者,极力整理,求还其书本来面目。杂乱排列者劣,例如邵二云辑《五代史》,功等新编,故最优。——此外更当视原书价值何如。若寻常一俚书或一伪书,搜辑虽备,亦无益费精神也。
总而论之,清儒所做辑佚事业甚勤苦,其成绩可供后此专家研究资料者亦不少,然毕竟一钞书匠之能事耳。末流以此相矜尚,治经者现成的三礼郑注不读,而专讲些什么《尚书》《论语》郑注;治史者现成之《后汉书》《三国志》不读,而专讲些什么谢承、华峤、臧荣绪、何法盛;治诸子者现成几部子书不读,而专讲些什么佚文和什么伪妄的《鬻子》《燕丹子》。若此之徒,真未可本末倒置,大惑不解。善夫章实斋之言曰:“……今之俗儒,……逐于时趋,而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文史通义?博约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