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霞
程颢(1032—1085),北宋著名的理学家,与同为理学家的弟弟号称为“二程”。程颢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号为“明道先生”,卒于宋神宗元丰八年。他生平经历了三个皇帝,即宋仁宗、宋英宗与宋神宗。他的一生主要包括官宦生涯与讲学生涯。他以进士入官,作为一名官员,他“视民如子,忧公如家”,在位期间办教育、施教化,“民赖之如父母,去久而思之不忘”。作为一名理学家,他“清明端洁,内直外方。其学,本于诚意正心,以圣贤之道可以必至,勇于力行,不为空文。”他与弟弟程颐共同就学于道学家周敦颐,深受周敦颐高洁情操的影响。他的言行贯穿了儒家的”正心诚意”之道,内则用以修身、齐家,外则治邦、辅佐王化。慕其道者,皆恭读其文,体其大义。但是,人们对他存世的些许诗稿,甚少关注。
程颢固然是道貌岸然的理学家,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生活的灵性体悟与表达。他的许多诗,如《白云道中》、《游紫阁山》、《游重云》、《偶成》、《郊行即事》、《春日江上》、《桃花菊》、《早寒》、《新晴野步二首》、《中秋月》、《盆荷二首》、《和咏草》、《游月陂》、《野轩》、《药轩》、《和花庵》、《和诸公梅台》等等,语言清秀,意境幽远,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理学家的蕙质兰心与无限风韵。
程颢在宋仁宗嘉祐五年,任鄠县(今陕西户县)主簿,政务繁忙。二十九岁的他意气风发,全心为朝廷效力。可巧有个出差机会,是去鄠县山麓考察土地的租金之数,前后总共四日,让他得以游览了鄠县山,并作诗数首记之。鄠县南依终南山,林木、山泉、云峰等等,景色如画,如《白云道中》云:
吏身拘绊同疏属,
俗眼尘昏甚瞽矇。
孤负终南好泉石,
一年一度到山中。
这是作者写自己,作为主簿类的小吏,终日被繁琐政务缠身,难以有闲暇享受泉石之乐,因此而感叹辜负了终南山优美的景致。程颢在鄠县时政绩颇为突出,破迷信、明狱案、治悍夫等等,一时间被传为美谈。他自己平日生活节俭、简朴,全部精力都用在政事上,无暇于自然美景,这也算是此一得,彼一失。但古代的士人以报效君主、安民定邦为终身理想,不辜负君民,恐怕是其内心最大的快乐。
《游紫阁山》则细致描写了山中景象:
仙掌远相招。
縈纡度石桥。
瞑云生涧底,
寒雨下山腰。
树色千层乱,
天形一罅遥。
吏纷难久驻,
回首羡渔樵。
正当二月,在山中行走,峰峦如同仙掌屹立,石板桥光滑湿润,朦胧的云烟从涧底生起,落下了微微寒雨。高大的树林笼罩在淡淡的烟雨中,人在丛林半山腰中穿梭,天幕只剩下一条青缝。这宛然是一幅意境萧疏、寒意浓浓的水墨画。山中的景致很多,但二月初春的寒雨冲淡了一切,浓情艳色褪去了,心境倒明朗了。寒雨中瑟瑟发抖的行人,满怀着生命的热望,匆匆的脚步难以驻留,偶然回头看见披着斗笠的渔人、樵夫,羡慕之情顿然生起,人生可否重新选择呢?
有人说中国的山水画妙在“疏”、“淡”,这是心境的反映,但必须有一个对照物。现实生活是纷繁复杂的,这便使艺术的萧疏与清淡境界,成为了人们心仪的追求。就算是理学家的程颢,也难以免俗。
这首《游重云》就表达了诗人对世俗杂务的无奈:
久厌尘笼万虑昏,
喜寻泉石暂清神。
目劳足倦深山里,
犹胜低眉对俗人。
身为北宋王朝的一介官员,程颢每天要面对事务非常庞杂。他面对着清泉与山石,发发感慨,宣泄与放松一下忙碌、疲倦的身心,是极自然的一件事。这是一种情绪的释放,而事实是程颢一天都没有放松自己的政务与职责。其弟程颐这样评价:“先生为政:治恶以宽,处烦而裕。当法令繁密之际,未尝从众。为应文逃责之事,人皆病于拘礙,而先生处之绰然;众忧以为甚难,而先生为之沛然。虽当仓卒,不动声色。方监司竞为严急之时,其待先生,率皆宽厚,设施之际,有所赖焉。先生所为纲条法度,人可效而为也;至其道之而从,动之而和,不求物而物应,未施信而民信,则人不可及也。”可见,程颢处理政事游刃有余,颇得美议。
程颢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官,经过多时历练,自是能泰然自处了。但二十九的他还很年轻,并非深谙世事,产生厌倦也是内心真实的情感流露。
程颢这次出游,还寻得小松、黄杨树四棵,植于公署西窗下,并赠诗邑令张寺丞以示留念:
中春时节百花明,
何必繁絃列管声。
借问近郊行乐地,
潢溪山水照人清。
心闲不为管絃乐,
道胜岂因名利荣?
莫谓冗官难自适,
暇时还得肆游行。
功名未是关心事,
富贵由来自有天。
任是榷酤亏课利,
不过抽得俸中钱。
有生得遇唐禹圣,
为政仍逢守令贤,
纵得无能闲主簿,
嬉游不负艳阳天。
狱讼已闻冤滞雪,
田农还喜土膏匀。
只应野叟犹相笑,
不与溪山作主人。
这一组《五绝》诗主要是写为官之事,从山中游玩回来,仍要回归现实的官旅生涯。作为一名官员,程颢的期待是什么呢?他期待遇到唐尧、虞舜那样的圣人,尧舜禹是儒者心中的圣人,圣人以道治天下,使天下之民皆能各得其所,呈现出一副自然的安闲状态,正如《易传•系辞》所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那么,如果遇不到这样的圣人,一个“以道自任”的官人,也绝不会随波逐流、无所作为的。程颢与程颐兄弟最佩服的就是孔子的“知其不可为之而为”的精神与勇气,一生以“士不可以不弘毅”而自励。
程颢为官,一心一意奉行儒家“仁政”,以生灵为本,在上元县时,曾率众日夜赶修堤塘,保住了一方生民之口粮。民有衣有食,便是其心中的快乐,所以只能是“不与溪山做主人”了。大自然的风景永远美好,但民生的痛苦,有谁能将其化为幸福?这便是王者的责任,是天下众位食君之禄的官人的重担,岂能辜负?
做官自然是有苦有乐,程颢秉公办事,颇得当地之民赞许,因而忙里偷闲,偶尔写写轻松的诗,如这首《偶成》写道:
云淡风轻近午天,
望花随柳过前川。
旁人不识余心乐,
将谓偷闲学少年。
云淡风轻、望花随柳,多么惬意的心情!他的内心充实、愉悦,所以觉得外界景色优美,云是淡的、风是轻的、花是红的、柳是绿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走完自己的心路之程,否则便无一天宁日。程颢时时以孔子的“君子之道”修身养性,他的门人刘立之说:“先生粹和之气盎于面背,乐易多恕,终日怡悦。立之从先生三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接人温然,无贤不肖,皆使之款曲自尽。”可知程颢气质温润,涵养深厚,从不轻易生气,令门生晚辈们敬佩不已。
程颢四十八岁时在扶沟县做官,当他策马郊外时,写下了《郊行即事》:
芳原绿野恣行时,
春入遥山碧四围。
兴逐乱红穿柳巷,
困临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醉,
只恐风花一片飞。
况是清明好天气,
不妨游行莫忘归。
春天来临,诗人去郊外踏青。原野是一片翠绿,远山如碧玉一般。春花如海,绿柳如丝,流水潺潺,青苔湿润,几个挚友,共沐春色。开怀畅饮,就不要怕醉,人生难得几回醉啊!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这时风卷花瓣片片飞舞,如雪般铺天而来,正是一年好季节啊,莫要辜负此良辰。
程颢是个极重礼乐的道学家,很难把他和春花、碧柳与醉酒等等联系起来。但他又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可能对自然没有任何感知,不可能没有情感。他年轻的时候还极喜欢田猎,只是在中年才不再痴迷。可见,与圣人之学在“涵养中默识心通”是终生的功夫,关键在于知错能改与懂得节制。
二程弟兄很赞赏颜渊,最主要一点就是颜子能及时改正错误,并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而且,一个真正的儒者并不是今天人们所固有严肃刻板的老夫子形象。儒者能歌善舞,孔子整理了古代经典,认为《诗经》的很多内容,就是在礼乐伴起时,而咏唱的歌词。孔子还经常带领着学生陪练丧葬礼仪。孔子那个时代的儒者,能文能武,学习六艺都是为君子达道而用的。最重要的是节制、中和,不能偏激,君子应懂得持中、用中。
程颢一生劳碌奔波,就是游记类的诗,大多都是写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生发的季节,官吏们忙着考察,借机也感受下春光美。这首《新晴野步二首》就是写一个春天的雨后:
青帝方成万物春,
如何淫雨害芳辰?
乞求共指云间日,
悔恨轻嫌陌上尘。
消尽风威犹料峭,
放开山色已嶙峋。
燕游莫道王孙乐,
亦有羲皇更上人。
阴曀消除六幕宽,
嬉游何事我心闲。
鸟声人意融和候,
草色花芳杳霭间。
水底断霞光出岸,
云头斜日影衔山。
缘情若论诗家兴,
却恐骚人合厚颜。
这是春天的雨后即景。春雨固然是贵于油,但也有碍于出游,淡青色的云层遮蔽着太阳,从云缝中透出缕缕光芒。雨后之春充满寒意,山形更显瘦削。谁能真正体会燕游的快乐呢?绝对不是王孙之类的人,诗人认为,只有能行上古圣道之人才能有内心真正的快乐。
阴云散去,春光和沐,心情安闲,鸟鸣声悦耳动听;草色青翠,娇嫩的花瓣上雨珠滚滚滑落,散发出微微的花香,远山笼罩在淡青色的雾霭中;雨过后天空彩霞片片,映照在澄清的溪水中,闪着金子般的光芒;日已西斜入山,山是夕阳的归宿。
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唐诗宋词创造了一个个的高峰,天才诗人们辈出。程颢还算不上是诗人,但他闲暇时偶尔的诗情显露,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理学家清风明月般的灵性展现。
除了这些游记诗外,程颢还有一些专门写景的诗,比如《桃花菊》:
仙人绀发粉红腮,
近自武陵源上来。
不似常花羞晚发,
故将春色待秋开。
存留金蕊天偏与,
泄露春香众始猜。
兼得佳名共坚节,
晓霜还独对楼台。
程颢写的是形色如桃花的菊花,开在秋天。菊花能傲霜,象征着君子高洁的情操。这种如桃花般粉嫩的菊花集娇艳与耐霜为一体,就如长着黑头发与粉红两腮的仙女一样。“绀”,指带点微红的黑色。春天是花的季节,但桃花菊偏在秋天开放,将妩媚的春色带给秋天,还赢得了傲霜的气节,的确是花中之仙。
君子以梅兰竹菊表示自己高洁的气节,独独这种桃花菊既带着春光的妩媚,又能在秋霜中绽放,象征了君子兼备温润与正直的完美品德。程颢、程颐兄弟日日修身养性,以清高的气节闻名于朝野。桃花菊颇能代表程颢的节操。
程颢在忙中偷闲,写下了一些优美的游记诗。诗以寄情,他高洁的情操在诗情画意中千古流传。
(《大地湾文学2018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