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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世纪中西文化差异对文献记载的影响——<马可·波罗游记>所载忽必烈纪年小考》

发布日期:2020-11-09 原文刊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1期
李鸣飞

13-14世纪,蒙古对欧亚大陆的征服使东西交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种交流给当时的人们打开新的大门,让他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使东西方文明更多地融合,进一步发展。交流日趋繁盛的同时,中西文明的差异亦被凸显,文明碰撞的火花在文献中留下各种有趣的细节。例如陶宗仪记载过西域医官为病人进行开颅手术,“取一小蟹”的奇谈,刘迎胜研究发现“蟹”在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中与“癌、肿瘤、恶性溃疡或脓肿”是一个词,讲述者原本说的是肿瘤或者恶性脓肿,在译为中文时变成了“蟹”,平添许多神秘色彩。这类记录在当时文献中还有不少,有些看似全不可信的天方夜谭,有些又像传抄过程中的简单笔误,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中西方语言、宗教、历法等诸方面差异通过记录者之笔留下的痕迹。如果能够在东西方文化中分别追根溯源,很可能就有合理解释。《马可·波罗游记》所载元朝皇帝忽必烈的生平纪年即为一例。


 




 

马可·波罗在中国旅居17年,曾长时间在元朝宫廷生活,对大汗忽必烈有大量描述,其中有些细节相当精确,然而他对忽必烈即位时间和年龄的记载却与《元史》不同。由于《马可·波罗游记》一书版本非常复杂,下文中会提到一些与此问题相关的重要版本,先做一简略介绍。

《马可·波罗游记》各种版本约有一百四十多种,可以大致分为两个系统,即F本系统和Z本系统,此外还有重要性不亚于任何抄本的刊本R本。

F本是学界公认目前所知最早的抄本,采用了最初写作时使用的法兰西—意大利混合语。这个抄本有一系列内容相近、已经亡佚的兄弟抄本,分别从中延伸出用宫廷法语书写的FG系列、托斯卡纳语的T系列、威尼斯语的V系列、拉丁语的P系列和其他一些抄本及译本,从内容来看均可归入F系统,不过这个系统诸版本均不完整,下文将会提到的FB、LT和P本均属于这一系统。FB用宫廷法语书写,是马可·波罗赠送给法国贵族的经过修订的版本之一。LT本是根据托斯卡纳语本翻译修订的拉丁语本。P本是著名的修士庇庇诺(Friar Pipino)根据威尼斯语本翻译修订的拉丁语本。

R本由赖麦锡(G. B. Ramusio)于十五世纪参考多种抄本校订刊刻,其中有五分之一的内容不见于F系统中的任何一个抄本。以至于Z本被发现之前,R本的可靠性一直受到学者的质疑。

Z本直到十九世纪初才被发现,其内容并不完整,约有三分之一被节略,然而保留下来的部分与F本非常一致。此外Z本有200段F系列抄本中没有的内容,其中五分之三见于R本。也就是说,Z本不但证明了R本的可靠性,同时还提供了大约80段全新的内容。

下文还会提到VB和L本也被认为来自F本系统之外的某个早期抄本。VB是一个早期版本的威尼斯语抄本,修辞非常华丽繁复,但没有提供太多新的内容。L则是15世纪的拉丁语简写本。

由于《马可·波罗游记》的版本如此复杂,因此出现过好几种合校本,即把各重要抄本的内容合在一起校订出版。目前最好的《游记》合校本是穆勒(A. C. Moule)、伯希和(Paul Pelliot)校译的《世界寰宇记》(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该本以F本为底本,参考各种版本,加入有价值的内容并标出了各段内容的版本来源。为方便读者阅读,本文引用时用楷体表示插入内容,括号里标注版本来源。根据这个合校本,马可·波罗对忽必烈年龄的记载如下:


 

你或许已得知他在耶稣(P)基督诞生后的1256年继承大统,并于当年开始施政,时年二十七岁(VB)。……自他开始统治直至如今,即上帝(LT)基督(FB)诞生后的1298年的今天(LT),已有四十二年。他应足约(L)有八十五岁,因此当他即位时大约已经四十三岁(FB)。


 

这段记载中两次提到忽必烈的年龄,第一次说忽必烈于“1256年继承大统,并于当年开始施政,时年二十七岁。”其中“时年二十七岁”的说法见于VB本和R本,不见于F系统诸版本和Z本。第二次则说忽必烈在1298年时,“统治已有四十二年”,年龄“应足约有八十五岁”,然后他根据这两个数据推算出忽必烈在1256年“即位时大约已经四十三岁”。“四十三岁”这一内容来自FB本,即马可·波罗后来进行修订、用于赠送法国贵族的宫廷法语本。马可对忽必烈的即位时间和两处对年龄的记载均与我们熟知的不同,以下分别讨论。


 




 

马可·波罗首先写道:“他在耶稣(P)基督诞生后的1256年继承大统,并于当年开始施政,时年二十七岁(VB)。”这里记录了1256年和27岁两个信息,我们首先讨论“1256年继承大统”一事。之前已有译注者指出忽必烈并非“1256年继承大统”。冯承钧、亨利·裕尔、穆勒和伯希和都在注释中指出忽必烈即位于1260年。《元史》中忽必烈的即位时间是“中统元年(1260)春三月戊辰朔(4月12日)”。亨利·裕尔又说“然而忽必烈在几年前便作为其兄的将领进入汉地”,暗示马可·波罗可能记录了忽必烈开始掌管汉地事务的时间。但冯承钧指出在1252年(实为1251年)时,蒙哥汗已经让忽必烈统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至于马可·波罗记录的1256年,则是上都开始建筑的时间。伯希和也提出1256年是开始建筑开平城的时间,即后来上都。

马可·波罗虽然在中国居住17年,但他不懂汉语,也基本不懂蒙语,在中国畅行无阻主要是依靠波斯语,因此不少观念和信息都是来自波斯人处。因此要讨论马可·波罗的记载,有必要先看看波斯文史料中对同一事件的记录。

关于忽必烈的即位时间,《史集》记录为“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8年(公元1259年12月18日至1260年12月5日)的猴年(1260)仲夏”。年份与《元史》相同,月份略迟,《元史》说是三月,《史集》记为仲夏,大概因为当年四月忽必烈发布即位诏书,五月又发布建元诏书,登基的一系列活动一直延续到仲夏之故。但《史集》对忽必烈生平的记录中,1256年也是一个重要年份。《史集·忽必烈合罕纪·记忽必烈即位以前的事》一节中只明确提到两个年份。一个是忽必烈登基的1260年,另外一个就是1256年。但《史集》记载忽必烈在1256年攻略大理:“忽必烈遂于鲁亦勒,即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4年1月(公元1256年1月30日至2月28日)的龙年,攻掠那些地区,擒获其君主摩诃罗嵯,此名意谓‘大算端’,远征归来时将他带了回来。”实际上忽必烈征大理是在1252-1253年,擒获大理国王则在1253年末。《史集》这样记载,说明波斯史家也认为1256年在忽必烈的生平中具有重要意义,然而他们也弄错了这一年发生的事件。

冯承钧和伯希和认为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在1256年登基,是因为上都在这一年开始营建,这一推测有一定道理。修建开平城是忽必烈成为大汗道路上的标志性事件。可能在忽必烈朝一部分人心中,1256年开府已经奠定了忽必烈成为元朝天子的基础。忽必烈在选定开平作为驻地之前,曾有过犹豫,他询问木华黎的后裔霸突鲁:“今天下稍定,我欲劝主上驻跸回鹘,以休兵息民,何如?”霸突鲁对曰:“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跸之所,非燕不可。”世祖怃然曰:“非卿言,我几失之。”在他的潜邸之臣看来,选定燕地驻扎,是为“经营天下”,成为天子做准备。因此忽必烈特意在1256年命刘秉忠占卜,选择金朝桓州东、滦河北之龙岗,修筑开平城,耗时三年建成,后升为上都。

此外,1256年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那年春天,蒙哥汗在欲兒陌哥都之地召开忽里勒台大聚会,在这次会上,蒙哥汗决定亲征南宋。由于蒙古大汗登基必须召开忽里勒台大会,马可·波罗,或是给他讲述这一事件的人,可能把蒙哥出征和忽必烈登基的两次聚会弄混了,同时他又得知忽必烈于1256年开始修建上都城,因此说他“1256年继承大统,并于当年开始施政”。也有可能他只记得1256年是一个重要年份,并将其与登基联系在一起。

1256年时27岁的记载明显有误。《元史·世祖纪》载忽必烈以乙亥岁八月乙卯生,即公元1215年9月23日。冯承钧“考忽必烈生于1216年”,考证过程不明。但《通制条格》、《元典章》、《高丽史》、《至正条格》中均载有在乙亥日,即“帝本命日”放假的规定。这里的本命日即生年干支对应的日子,因此可以确定忽必烈生于乙亥年。按照这一记载,1256年忽必烈应为实岁41,虚岁42岁。

为什么会出现“继承大统……时年27岁”这样的记载,推测如下:蒙哥辛亥岁(1251年)召开忽里勒台,登基成为大汗,同时委任忽必烈“领治蒙古、汉地民户”,“尽属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根据《元史》记载,忽必烈生于乙亥岁,即公元1215年,1251年虚岁37岁。马可·波罗可能将37岁误为27岁。这是目前最具可能性的推测。

“时年二十七岁”来自VB本,F系统其它各本中并没有这一句;R本中虽然有这句话,但贝内带托对R本进行全面分析之后,认为该本以P本底本,参考了V本,L本和VB本,因此R本中的这句话很可能也来自VB本;Z本中则没有这个段落。VB是一个加入了很多繁复修辞的抄本,但没有增加多少新的内容,穆勒说他“不得不怀疑”VB本中一些“精美修饰的辞藻仅仅是杜撰出来的”。这个年龄不排除是传抄者自行添加的。如果是原本就有的内容,那么马可·波罗本人也对这一记载产生了怀疑。因此他在后面又记载1298年时忽必烈85岁,并根据忽必烈在位42年等信息,计算其1256年即位时应“大约四十三岁”。因此马可在一些经他校订的晚期版本中删去了有关“二十七岁”的内容。

目前的中文译本中全都没有“时年二十七岁”这一内容。虽然R本中有这一句,但部分译本中也删去了。参考了R本的贝内带托合校本中也没有。但穆勒合校本《世界寰宇记》编订的原则“尽可能地把一切内容都包括进去”,一些贝内带托校本中删去的段落,《世界寰宇记》也都收入,因此才保留了“时年二十七岁”这句话。


 




 

之后马可·波罗提到忽必烈在1298年时“约足有85岁”,这一说法似乎也有问题。前面已经提到忽必烈生于1215年,如果他活到1298年,按照中国的虚岁计算应是84岁,按照西方的周岁计算则是83岁。当然,忽必烈并没有活到那么久。根据《元史》记载,忽必烈卒于至元三十一年正月癸酉,即公元1294年2月18日,“在位三十五年,寿八十”。不过马可·波罗于1291年离开中国,经海路于1293年到达伊朗,忽必烈去世时他正在从伊朗返回威尼斯的路上,并不知道大汗的死讯。穆勒在此处注明:“关于日期与年龄的差异似乎只是简单笔误”。伯希和则宽容地说这一记载“虽不中亦不远矣(was not very far off the mark)。”

然而“记错了”忽必烈年龄的并非只有马可·波罗一人。《史集》对此的记载也与汉文史料不符。《史集·忽必烈合罕纪》:“忽必烈合罕在位三十五年,并在他的年龄达到八十三之后,才于莫邻亦勒,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93年诸月(公元1293年12月2日至1294年11月20日)的马年(1294年)去世。”虽然所载卒年与《元史》相同,但说他去世时“年龄达到八十三”,与《元史》的“寿八十”全然不同。值得注意的时,虽然《史集》对忽必烈的卒年的表述是“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93年诸月的马年”,因为伊斯兰历693年跨越公历在1293和1294年两年,所以又用马年一词将时间确定为公历1294年。《史集》纪年使用伊斯兰历,这给其年龄记载与《元史》不同的原因提供了线索,即《史集》涉及到年龄时很可能按照伊斯兰历计算。而马可·波罗在中国使用波斯语交流,从中国回到威尼斯的途中又经过伊朗并停留半年,他对年龄的记录会不会也与中西历法的差异有关呢?

《史集》的作者拉施德丁是生活在伊朗的波斯人,日常使用伊斯兰历。而他编写《史集》时大量参考了蒙古人提供的资料,所以《史集》中常常出现突厥生肖纪年法,与中国使用的生肖纪年相同。突厥生肖纪年法是太阳历,地球绕太阳一周为一年,一年约365天。而伊斯兰历是太阴历,一年约354天,与作为太阳历的西历、中历和突厥生肖历大约每31年相差一年。那么使用伊斯兰历的《史集》在记载蒙古大汗年龄时是怎样处理的呢?

除忽必烈外,《史集》中还记载过多位蒙古大汗的年龄,其中最为详细的是成吉思汗,《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成吉思汗纪》将成吉思汗的一生分段记录,每次都提到了年份和年龄,由于译自俄译本的余大钧汉译本《史集》在涉及年龄和日期问题时经常出现错误,本节在引用汉译本的同时,参考译自波伊勒英译本的周良霄汉译本《成吉思汗的继承者》(底本为巴黎本,即B本),译自伊朗卡里米(Karimi)集校波斯文本的Thackston英译本(简称英译本),苏联集校波斯文本,德黑兰若山和穆萨维集校波斯文本(简称若山集校本),伊斯坦布尔藏抄本(S本)和塔什干藏抄本(A本)。如下表所示:


 


 

《史集》把成吉思汗的生年记录为公历1155年,并说成吉思汗享年72岁,这个记载是错误的,不过本文关注的是《史集》中计算年龄的方式。从上表可见,《史集》记载成吉思汗年龄时,前两个年龄均按伊斯兰历计算。如果认为成吉思汗生于公历1155年,按照太阳历,他在1167和1194年应分别是12周岁和39周岁,但《史集》依据太阴历,载其生于伊斯兰历549年,在562年和590年分别是13周岁和41周岁。然而表中第三个年龄,按照太阳历应为48周岁,太阴历应为50周岁,《史集》却载为49周岁。需要说明的是,汉译本《史集》在《成吉思汗纪[三]》中误译为“在最后一年成吉思汗为四十一岁”,译者其后注明“原讹,应作四十八岁”。实际上S本、若山集校本均做“49岁”,英译本此处也是49岁。大概是俄译者出现了错误,导致汉译者讹误,并误导了学者的研究。汉译者认为“应作四十八岁”,是按太阳历计算的年龄。从这一阶段开始,如上表所示,之后两个年龄记载都比伊斯兰历算法少一岁,比太阳历算法多一岁,介于两者之间。作者似乎考虑到“蒙古人都明确地知道,成吉思汗一共生活了72个突厥年”,因此中途在年龄记载上作出调整。到最后一个年龄时,拉施德丁写道:“他就在同一猪年秋8月(相当于伊斯兰教历9月)15日去世,死在第73年上,享年72岁,蒙古人的说法与此说一致。”实际上,成吉思汗去世时的年龄,按照太阳历计算为72周岁,按照太阴历则为75周岁。为了与蒙古人的说法相合,作者在这里又调整为太阳历算法。

在《成吉思汗史编年纪要》部分,拉施德丁大概在编年纪事的过程中发现了问题所在,对年龄记载的差异做出了补充说明:“蒙古人都明确地知道,成吉思汗一共生活了72个突厥年。他生于合孩亦勒即猪年,于(另一个)猪年死在唐兀惕地区上。……按照天文资料往前推算,知其生年为始自伊斯兰教历549年11月的猪年(公元1155年),由此可见,他死在第七十五太阴年上。(年份上的)差异是由于(蒙古人)采用的是突厥太阳年,与太阴年每三十年相差约一年,虽然按照突厥(历,其卒年)在第七十三年上,但他生卒的那两年都在一年的中央,故那两年都不足一年。这样我们就查明和确定了,根据蒙古人所知,他享年七十五太阴年(或)七十二突厥太阳年,即享寿七十三虚岁。”

对窝阔台的年龄,《史集》并未明确记载,只记录其登基和死亡的时间。由于之间相差不足32年,因此太阴历和太阳历算法没有差异,均为“即位后第十三年……去世”。

对于朮赤、察合台、贵由等,《史集》均未记载具体年份和年龄。但在《蒙哥合罕纪》中又看到了作者调和太阳历与太阴历的努力。《史集》没有记录蒙哥合罕的生年,只记载于“合孩亦勒,即落在伊斯兰教历648年11月(公元1251年1月25日至2月23日)的猪年……蒙哥合罕被拥戴登极御世”,实际上蒙哥合罕登基在“辛亥夏六月”,即1251年7月,换算成伊斯兰历应为649年4月。但拉施德丁未能得知即位的月份,只知道是在猪年,即合孩亦勒,换算得知“落在伊斯兰教历648年11月”。因此涉及到蒙哥亲征南宋的问题时,拉施德丁遇到了困难。他获得的讯息大概是蒙哥在登基后第六年,即龙年,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并决议伐南宋。然而按照伊斯兰历,“蒙哥登基后的第六年”和“龙年”不是同一年。蒙哥汗于伊斯兰历648年登基后的第六年是653年,而这一年对应的公历1255年则是兔年。最终他决定分开处理“第六年”和“龙年”这两个信息。他把召开忽里勒台放在他所认为的第六年,而把出征南宋放在“龙年”。在生动地描写完忽里勒台聚会后他说:“在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3年1月(公元1255年2月10日至3月11日)的兔年,他登极以来的第六年,终于决意与中国君主赵扩作战。”可以看出,《史集》所谓“登极以来的第六年”完全是按照648至653年的太阴历计算得出,按照太阳历1251登基,1255年应为登极以来的第五年。然后他又写道:“他在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4年1月(公元1256年1月30日)的龙年出征。”拉施德丁大概听说决议伐宋之后一年出兵,于是记录为伊斯兰历654年,正好符合了龙年的信息。其实在《元史》中“会议伐宋”一事在丙辰六月,即1256年7月,而征伐南宋正式出兵是在1257年。

蒙哥的卒年在《史集》中记载为“在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5年1月(公元1257年1月19日至2月17日)的蛇年……去世了,享年【52岁】,死于他登上帝位之后的第8年。这里提到的第8年,也是根据太阴历计算,从648年即位到655年为第8年,若按照太阳历,从1251年至1257年应为第7年。

根据《元史》记载,蒙哥生于戊辰岁十二月三日,即公历1209年1月10日,伊斯兰历605年7月2日,卒于乙未年七月癸亥,即公历1259年8月11日,伊斯兰历657年8月19日,“寿五十有二,在位九年”。这里的“五十有二”是虚岁,其实1209-1259年只有50年。蒙哥汗的虚岁和实岁相差两岁,因为他生于龙年年末,按虚岁的计算方法,到西历1209年2月6日马年时,尚未满月的蒙哥已经两岁了。《史集》所载的年龄与《元史》相同,但卒年不同。蒙古传统以生肖年记录时间,蒙哥汗生于龙年的消息传到伊朗后,很可能写成“蒙哥汗生于落在伊斯兰历604年6月的龙年”,因为龙年的第一天换算为伊斯兰历应在604年6月28日。根据604年的生年推算,享年52岁的蒙哥汗正应死于655年,于是比《元史》所记载的时间提前了两年。

关于伊利汗国诸汗的年龄,汉文史料并无记载,因此与波斯文史料不再产生冲突。《史集》的记载也比较清楚,有时候使用太阳历,如《旭烈兀汗传》中明确说“他共活了四十八个太阳年”。后期则主要使用伊斯兰历,如“阿八哈无比幸福地降生于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31年5月(1234年3月)的马年阿剌木月28日……相当于680年11月20日(1282年4月1日)的……年星期三他与世长辞。他共在世四十九年七个月。”这里的四十九年七个月是根据太阴历计算的。

由此可知,《史集》在不知道确切日期,仅记录蒙古年份时,大多把生肖年的第一天换算为伊斯兰历年份,这样就可能产生一年误差。在记录年龄时,通常根据太阴历计算,每过31年又产生一年误差。由于涉及到虚岁和实岁的不同,汉地的虚岁往往比实岁多一至二岁,以上因素都会造成伊朗方面记载的年龄和汉文史料不同。

回到忽必烈的年龄问题,《史集》并没有记载忽必烈的生年,只记载了忽必烈即位和去世时间及年龄。关于即位,记载为:“在必陈亦勒,即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58年(公元1259年12月18日至1260年12月5日)的猴年(1260年)仲夏,在开平府拥戴忽必烈合罕登上了帝位,他当时46岁。”这个年龄与《元史》所载忽必烈中统元年(1260)即位时的虚岁年龄相符。其死亡时间在《史集》中记载为:“忽必烈合罕在位三十五年,并在他的年龄达到八十三之后,才于莫邻亦勒,相当于伊斯兰教历693年诸月(公元1293年12月2日至1294年11月20日)的马年(1294年)去世。”这里的“八十三”很不合理。即使用伊斯兰历计算,658年即位的忽必烈汗46岁,在位35年,到693年去世时也应该是81岁,因此这里的“八十三”应该不是用即位时的年龄46岁和在位时间35年相加得出,而是另有来源。根据前述《史集》记载年份和计算年龄的方法,推测如下:《元史》记载忽必烈生于乙亥岁八月乙卯,即公元1215年9月23日,伊斯兰历612年5月27日。但是《史集》编纂者很可能只知道猪年这一信息,如果记录忽必烈的生年,可能是:“在合孩亦勒,也就是落在611年9月的猪年,忽必烈合罕无比幸福的诞生了。”从伊斯兰历611年到忽必烈去世的693年为82年,然而693年跨越西历1293和1294两个年度,其中马年在1294年,因此《史集》记录忽必烈死亡时“年龄达到八十三”。这里拉施德丁的用辞值得琢磨,例如《史集》记录成吉思汗和蒙哥去世时的年龄时都用了“享年”(مدت عمر)这一说法,而对忽必烈则用了“年龄达到八十三”(به هشتاد و سه رسیده),似乎想表达“达到第八十三年”这样的意思,类似于成吉思汗享年72岁,但“死在第73年上”或窝阔台汗在位12年,但“即位后第十三年去世”这样的描述。实际上波斯人也在努力理解中国的“虚岁”概念,拉施德丁在记录成吉思汗年龄时,提到成吉思汗“享年七十五太阴年或七十二突厥太阳年,即享寿七十三虚岁。”在记录忽必烈之死时使用“达到八十三”这样的表述,很可能是记录他的虚岁。因此《史集》与所载忽必烈去世时的年龄比《元史》所载的“寿八十”多出三岁。

而马可·波罗对忽必烈年龄的记载与《元史》和《史集》都不相同,因为马可先后接触了公历、中国农历和伊斯兰历三种历法。中国农历是阴阳结合历,与西历虽然月份不同,年份大体吻合。波罗一行离开中国返回威尼斯时,一路与三位波斯使者同行,到达波斯后又居住一段时间,这个过程中想必接触到伊斯兰历,也许还听穆斯林说起过忽必烈的年龄,伊斯兰历与西历年份不一致,这大概是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年龄时与中文史料不同的主要原因。等到马可·波罗回到意大利,又继续使用他熟悉的历法,以他在伊朗听到的资料结合公历进行推算,得出忽必烈的年龄,因此与《元史》和《史集》都不相同。

如前所述,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于1298年约85岁,比起公历计算的年龄多出2岁。我们知道波罗一行与波斯使者于1291年初从泉州出发,与波斯使者同船前往伊朗,1293年到达忽里模子港,又在伊朗居留半年才踏上归家旅途。公历1291年相当于伊斯兰历的689年12月28日到691年1月8日,1293年相当于伊斯兰历的692年1月21日到693年2月1日,因此马可·波罗与波斯使者相处的时间为伊历690-692年。根据《史集》记载来看,伊朗人最清楚的信息是忽必烈在伊斯兰历658年即位,时年46岁的,因此在遇到马可·波罗的690年,按伊斯兰历计算,忽必烈78岁,在马可·波罗离开的692年,按伊斯兰历忽必烈80岁。1293年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从此完全使用西历,从1293到1298年,时过5年,因此马可·波罗说忽必烈“大约足有85岁”。贝内带托合校本的英译本对这一句的翻译是“他最少85岁”(he must not be less than 85 years old),马可大概对中国的虚岁略有了解,说不定也知道若按伊斯兰历计算,年龄比西历计算更大,因此用了这样谨慎的说法。

 《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忽必烈生平纪年和年龄的“错误”记载是13—14世纪欧亚大陆一体化期间,中西方文化碰撞中造成的非常有趣的小细节。马可·波罗本人是基督徒,最熟悉是儒略历,与今天通行的公历差别不大,他在《游记》中最常用的纪年方式也是“基督降生后的××年”。马可在17岁时离开威尼斯,前往中国。经过三年半的旅程,他们于1275年到达上都,然后在中国居留17年,于1291年初从泉州离开。此时,马可在中国生活的时间和在西方世界几乎一样长,他毫无疑问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影响,譬如他记录忽必烈的生日在9月的阴历第二十八日(the 28 day of the moon of the month of September),《元史》则记载忽必烈生于“八月乙卯(八月二十八日,公历9月23日)”。伯希和指出,这并非马可记错了时间,而是他认为中国年从公历2月开始,因此经过粗略计算,把中国的八月换算成公历9月,日期仍采用阴历的二十八日。 

  然而马可·波罗所在的中国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多文化融合时期。他甚至可以不用精通中文,主要使用波斯语,就能在中国畅通无阻。1291年回程途中他和波斯使者在海上航行了18个月,到达忽里模子港后,又在波斯停留一年左右。因此也从波斯人处获得了不少信息。马可在《游记》中使用了很多波斯语词汇,例如把桥称为pul,把齿称为dandan,均来自波斯语发音。他还提到忽必烈是“第六位大汗,即迄今(TA)所有鞑靼人的第六位伟大君王”。按照《元史》的观念,忽必烈应当是第五位大汗,但刘迎胜指出,在多种域外史料中,阿里不哥被看做蒙哥和忽必烈之间的皇帝,因此马可的这一说法可能来自持此种观点的西域人士。 

  多文化碰撞产生的难解记载也见于当时的其他文献。《鄂多立克东游录》中提到过大都宫中一种“密尔答哈”(merdacas)制成的瓮,这个怪词难倒了不少学者,最近意大利学者安德烈欧赛(AlviseAndreose)指出这其实是三个法语词“mer de cas”,mer即海,de表示修饰关系,cas是蒙语中“玉”的发音,指的是元代著名的酒器“玉海”。在中西交流的繁荣时期,各种文献中都会出现“不可理解”的奇谈怪论或荒谬的“错误”记载,其中一部分可能真的是传抄错漏,但还有一部分则是多种文化背景下嫁接而成的奇异之果。在单一文化下生活的我们,有必要以当时世界为背景,对多种文化进行考察,理解“不可理解”的怪论,看懂荒谬的“错误”记载,摘取这些珍奇美味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