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1020—1077),字子厚,北宋哲学家、教育家。祖籍大梁(今河南开封),徙家凤翔郿县(今陕西宝鸡眉县)横渠镇,世称横渠先生。与周敦颐、邵雍、程颐、程颢合称“北宋五子”,有《正蒙》、《横渠易说》等著述传世。因长期讲学关中,故其学派称为“关学”。广为人知的“横渠四句”就是他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经过一代代人的传颂,妇孺皆知,成为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精神信仰和价值坐标,对当代人也有十分重要的启迪意义。
一、 “立”的精神
“横渠四句”之所以深入人心,是因为它首先给人一种强烈的积极意识和进取精神。有所立、有所为。为天地万物、人间万民树立价值方向。
这种精神首先源于张载本人的志向抱负。据史书记载,他天资聪颖,少年即有安邦之志。二十一岁时曾向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范仲淹上《边议九条》。范仲淹召见后,觉得他志趣高远,见识超群。于是鼓励张载不要画地自限,只关注军事边防,而应当以弘扬名教为事业,并赠他一部《中庸》。张载受范仲淹的启迪,精思苦读,在充分吸收当时各种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形成了“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的哲学体系。可以说,张载是用他自己的一生,在探索践行“横渠四句”中表达的人格境界。
这种“立”的精神也反映出北宋的时代风气。现代历史学家陈寅恪认为:“华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在政治、经济、社会、文教方面的发展,为哲人和文学家的涌现提供了土壤与根基。北宋有鉴于前唐五代武人乱国之弊,重视文治与文教。这一方面带来发达的文官政治和士大夫精神的觉醒,另一方面也造成了重文轻武、军事疲敝的负面影响,受到契丹、西夏的威胁。这让当时的有识之士怀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
在更深的意义上,“横渠四句”中的“立”,也是中国人文精神的“破而后立”。经过魏晋隋唐以来佛道等各种宗教的精神洗礼,知识阶层有了更高的理论素养和哲学追求。然而,佛道教主张虚无幻灭的价值观,对国家政治和民间风俗的消极影响,又令儒家士人不满。如何超越虚无论,为人的心灵、伦理和政治寻找到一个坚实的根基,能够扎实稳定地“立”起来,成为最重要的问题意识。
所以周敦颐提出“立人极”,张载提出“为天地立心”,王安石推行“变风俗、立法度”的改革尝试。这既是时代精神的投映,也是中国文明自身蜕变与开新的关键。北宋思想家们一方面“出入佛老”,吸收融汇其思辨方法,另一方面也从哲学层面上对其进行反思批驳。如张载提出“太虚即气”:“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指出宇宙并非空、无,而是以“太虚”形式存在的实体,蕴含着丰富的秩序,可以成为价值和意义的根源。这类思考有力地回应了佛道教的宇宙观,从本体论的角度,为人伦生活提供了坚实的安顿根基。
二、 “为”的情怀
从“横渠四句”的磅礴气象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一种“大有为”的责任担当意识与情怀。宋代士大夫以范仲淹为代表,很多人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追求,涌现出寇准、包拯、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杰出的政治人物。在这样的情怀中,隐含着一个高远的政治理想,即超越汉唐以来的历史格局,回到以“尧舜”为代表的“三代”的高度。
张载在他的社会与教育实践中,就充分体现了这样的关怀。在政治上,张载强调士大夫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注重基层治理与社会教化,通过试验井田、兴修水利、创办书院等各种方式,推动治理向民间和基层的浸润普惠。在伦理方面,张载认为“礼”是修齐治平最重要的关键,通过礼仪中沉淀的文化传统、蕴含的庄严气象,能够让人变化气质,去恶扬善。在教育方面,张载注重以德育人,既要博学勤修,也要用心体悟。他强调“经世致用”、“笃行践履”,反对空知不行,学而不用。培养出包括吕氏四贤在内的一大批杰出人才,对关中地区的民风也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流风余韵,绵延至今。
“横渠四句”在后来的中国思想史上意义重大。南宋的朱熹、吕祖谦将其编入《近思录》“为学大要”一章,以引导后学明心立志。明清之际的王夫之,近代的冯友兰等学者都对此有所阐发,皆以其言简意赅,气象宏伟,最能体现儒家士大夫的器识胸怀。其中包含的价值理想,对宋代以来的士人起到了极大的激励作用,尤其是在家国危亡、百废待兴的历史关头,成为仁人志士重要的精神动力。如抗日战争时期,马一浮先生给浙江大学学生讲解 “横渠四句”云:“希望竖起脊梁,猛著精采,依此立志,方能堂堂地做一个人,须知人人有此责任,人人具此力量,切莫自己诿却,自己菲薄。此便是‘仁以为己任’的榜样,亦即是今日讲学的宗旨。”
三、 “大心”的境界
“横渠四句”中的四“为”,呈现出一种利他的精神和舍己为人的抱负,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过高的自我要求甚至自我牺牲。其实这是对“横渠四句”的严重误解,张载的理念非但不是自我牺牲,反而是一种深层的、根源的自我实现。张载称之为“大心”的境界。
张载认为,人的知觉不仅有通过耳目感官获得的“见闻之知”,更重要的是融合内外、超越主客的“德性之知”。人通过“德性之知”将天地自然的秩序和人间的伦理规则联结起来,使天地万物都内化于“自我”之中,即所谓“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
正是立足于“大心”的境界,张载提出“民胞物与”的观念:天下苍生都是我的手足同胞,天地万物都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所以在“横渠四句”中,“为”的主体被格外凸显出来,不是皇帝宰相,也不是圣贤英雄,而是每一个普通人。通过四个“为”字,把普通人从“被治理”的宾语位置,提升到了主语的地位上,让人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成为真正能够担当起重大责任的“主体”。
“横渠四句”正体现出主体性的四个基本维度:首先是自然性,人心中的善意与仁爱,源于天地自然中包含的秩序与方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就是宇宙根本的德性;“人心之全曰仁”,“仁”是一切人伦道德的根本,也是本原的“天地之心”。其次是群体性,人的主体不是自私自利,而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苍生的福祉奋斗,为大众树立价值方向,并在这一事业中自我成就。第三是历史性,主体不是凭空而来,背后有着先贤前哲的求索和历史经验的沉淀,所以需要“为往圣继绝学”,将文明的血脉不断延续下去。最后则是未来性,主体不是封闭、自足的结构,而是始终面向未来、面向理想境界的开放状态,因此不能被短暂的人生所局限,而要为子孙后代,朝向太平的理想不断努力进取。
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高度评价张载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横渠四句”就是张载思想凝练的精华,激励我们以积极有为的心态和刚健弘毅的气度,探索自然,关怀大众,经世致用,继往开来。为本民族、本国家乃至全人类谋求长时段的福祉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