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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毓棠詩集》編後記

发布日期:2014-06-24 原文刊于:
余太山
孫毓棠先生(1911-1985年)是我的老師。他從1978年起指導我學習中亞史和中外關係史,直至去世。在他晚年的學生中,我是追隨他時間最久,受到教誨最多的一個。 先生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唯獨對我十分嚴肅,難得露出笑容;見面時,祇指點學問,話題極少涉及其他。他患有多種疾病,其中以哮喘最爲嚴重;工作卻很繁忙,特別是進入《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委以後,主持了中國史卷的全面規劃工作,還親自主編秦漢史分卷,常常在病榻上也手不釋卷。爲此,我多次提出協助他處理一些事務,他總是婉言拒絕;其原因,用他的話來說:“使用自己的學生是不允許的”。 在我的記憶中,他正式委託我辦的事祇有二件。一件是1981年他赴美講學前夕,要求我參加秦漢史分卷的編輯工作。然而這與其說要我幫忙,毋寧說有意給我一個鍛煉的機會。再一件便是編輯這個詩集了。 早在1979年,他就有意收集過去發表的詩作,但事實上並未進行。1985年一月起,他的舊病一再發作,終於在五月初住進北京協和醫院。治療期間,我多次去探視,見他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曾一再請求允許我編輯他的史學論文集,他始終沒有同意。有一次,他說:“我的論文,質量不高,特別是解放前寫的,當時條件太差,資料奇缺。時隔多年,史學界已有長足的進步,考古工作更是突飛猛進;既無力增補,你看有重新發表的價值嗎”?見我頗不以爲然,他又說:“你如有興趣,將來不妨收集一下我的詩作”。並叮囑:“我寫詩曾用過一個筆名:‘唐魚’,是‘毓棠’兩字的諧音,祇用過一次”。說了這些話,他已喘息不已。我祇知道先生在三十年代寫過不少詩,但讀過的祇有《寶馬》等二三首而已。其他是些什麽詩,發表在何處,一概不知。當時的情況,又不容我多問,祇是在心中發願,一定要把先生託我的這件事辦好。這便是我編輯這本詩集的緣起。 關於先生詩作的特色、成就和在近代詩歌史上的地位,卞之琳先生的序文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在此,我祇想就史詩“寶馬”談一點看法。 我每完成一篇論文,總要請先生審閱。一次,他皺著眉頭說:“你的文章越寫越枯燥,令人難以卒讀,這樣不好。一個史學家應該是半個文學家”。我率爾而對:“難道不應該是半個數學家”。先生莞爾一笑,說:“這並不矛盾”。由此可見,先生創作“寶馬”固然有其特定的背景(參見卞序),但從他採用歷史題材這一點來看,很可能是出於這樣一種信念:史學家之所以要恢復歷史的本來面貌,不僅僅是爲了發現作用於其中的規律,還在於以文學的形式生動地再現莊嚴燦爛的歷史畫卷,豐富當代的生活,陶冶人們的性情,使史學研究的成果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聽說現在有人提倡作家要學者化,我因此想到,學者(至少史學家)也應該作家化,不僅要具有邏輯思維的能力,也要有形象思維的能力。“寶馬”在這方面可以提供豐富的啓示。 至於詩人在當時選擇李廣利征大宛這一事件爲題材,無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場戰爭是漢武帝發動的。如所週知,武帝在我國歷史上是一位有作爲的皇帝,不論他組織這次遠征的個人動機如何,其後果具有積極意義是可以肯定的:由於大宛被征服,漢朝的威望大大提高,西域諸國皆背匈奴而向漢;李廣利回軍後不久,漢就在西域設使者校尉,護田積穀,這可以說是設置西域都護的前奏,漢和西域的交往從此暢通。李廣利萬里遠征,歷盡險阻而終於奏功這一過程本身,也說明這次戰爭根本上是符合當時西域各國同中原開展文化、經濟交流的願望的。詩人身處積貧積弱、內憂外困、風雨飄搖的舊中國,憧憬漢唐盛世,渴望炎黃子孫能繼承祖先開創的豐功偉業,是極其自然的。但似乎應該強調指出:詩人謳歌的不是那位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全詩八百行,勾勒武帝者僅寥寥數筆,且對這位“無上的漢天子”不無揶揄),也不是這次意義重大的、勝利的遠征,而是在這次遠征中表現出來的我們祖先剛毅不拔、堅苦卓絕、一往無前的精神。顯然,在詩人看來,這種精神乃是漢唐盛世賴以建樹的基礎,乃是炎黃子孫最可寶貴的東西,乃是祖國未來希望之所寄。詩人創作“寶馬”,歸根結蒂是要喚起這種精神,要喚起一個具有這種偉大精神的民族應有的自豪感。 詩人是史學家,因此誠如卞序所指,全詩雖五光十色、眩人眼目,卻並不違反歷史的真實,句句有來歷,字字有出典。但我認爲史學家作爲詩人,可貴之處還在於他嚴格遵循著我國詩歌史上優秀的現實主義傳統。他著意謳歌遠征士兵披荊斬棘的大無畏精神,但毫不諱言封建軍隊的殘暴和腐朽作風,便是明證。依據史料而不爲所囿,進而駕馭史料,抓住歷史最本質的東西,使“寶馬”不同於一般膚淺的藉古諷今之作,而具有永久的魅力。 “寶馬”發表後,一直備受讚賞。但也有人認爲這首詩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大漢族主義,不無遺憾。我細讀此書後,認爲這種看法是不能成立的。詩中對封建夷狄觀確有所表現,因爲這是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不容抹煞,但不能因此認爲詩人自己有大漢族主義思想。全詩一開頭,就以飽含感情的筆觸,詠歎大宛美麗富饒的河山、善良勤勞的人民;詩中對這場戰爭給中原人民和大宛人民帶來的災難,同樣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完全有理由認爲,詩人對封建夷狄觀是持否定態度的。事實上,作者作爲當代最早注意中亞史和中外關係史研究的學者之一,始終對我國各族人民和世界各國人民懷著友好的感情,並身體力行爲發展漢族同各兄弟民族、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之間的文化交流事業作出了貢獻。凡是熟悉作者的人,無不清楚這一點。 按照出版社的要求,本書應該是一本選集。但由於我無法覓全作者的詩作(例如,署名“唐魚”的那一首就沒有找到)[1],既未睹全豹,也就談不上選了,且不說對於我這樣一個門外漢來說,要確定一個選擇的標準亦非易易。因此,祇能籠統地稱之爲《詩集》;而在篇幅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多收幾首。 先生的詩集曾出版過兩種:《海盜船》和《寶馬》。前者係短詩集,未見。後者收長詩“寶馬”和短詩三十六首。據唐弢先生回憶,前者已包括在後者之中,考慮到後者係先生自選集,故這次悉數收入。至於補充的數首,由於上面所說的原因,就帶有很大的隨意性了。但其中“漁夫”、“北行”、“山溪”三首(刊於朱光潛先生主編的“文學雜誌”)和“秋燈”一首(原刊待查),卻可以肯定是先生得意之作。尤其是“秋燈”,1979年先生於廬山療養期間曾抄贈唐弢先生;後來又用毛筆謄錄在李賦寧先生的紀念冊上;在他七十歲生日那天,還給我寫了一遍;並告訴我,此詩頗得朱自清先生賞識,言下不勝思念之情。 《詩集》分上下卷,上卷收長詩“寶馬”,下卷收短詩,題爲“漁夫”。短詩先列原刊《寶馬》集諸首(順序照舊),繼之以這次補充者,略按發表年代排列,並附出處。此外選入譯詩三種,作爲附卷,以見先生譯事之一斑。分卷設計都是卞之琳先生的主意。 《寶馬》用典較多,一般讀者或有困難,特收入先生“我怎樣寫‘寶馬’”一文。該文談到了此詩的構思經過和史料依據,足資參考。又因短詩多以大海爲題材,另選入先生題爲“海”的抒情散文一篇,於讀者體會詩意或有裨益。以上兩則,作爲全書的附錄。 在搜集、編輯的過程中,得到先生許多友好的鼓勵和指點。其中特別要感謝卞之琳先生、蕭乾先生和唐弢先生。這些前輩的熱誠幫助,使我克服了不少困難,也使我認識到先生詩作的價值所在。我更熱愛我的老師了。 *《漁夫與寶馬──孫毓棠詩集》,臺北:業強出版社,1992年10月初版 [1] 可以告慰於先生的是,我終於設法找到了署名“唐魚”的詩篇,題爲“明湖商籟”,凡八首,登在1943、1944年昆明所出“當代評論”上。希望將來《漁夫與寶馬》有重版的一日,可以悉數收入。 孙毓棠先生临终前,中外关系史研究室郝镇华先生去协和医院探视。孙先生对他说:“余太山老问我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你去告诉他,人活着的意义和一条狗活着的意义没有什么两样”!郝先生如实地向我传达了孙先生的话。 多年来我常因思索孙先生这一番话而不无困惑:按之先生的诗歌创作、治学和为人,不难看出他老人家一贯持有一种积极的人生观。这难道竟在临终之前改变了? 后来终于明白,我的困惑无非是狭隘的“人为万物之灵”这一世界观作祟的结果。随着环保意识的加强,以地球上其它生命为友,和平共处的思想正在越来越深入人心。人类已经认识到自己不可能单独生活在宇宙之间,不和其他生命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高贵之处。 最近报载,科学家评出了地球上最成功的物种,号称“十大杰出生物”:银杏树、磷虾、原绿球藻、蚂蚁、极限微生物、蘑菇、流感病毒、白蚁、人类、甲虫。评判的标准为:种群遍布整个星球;个体数量巨大;对地球上生命的繁衍生息作出过贡献。 这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价值和白蟻、甲虫之类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孙毓棠先生的远见卓识由此可见一斑。 2004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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