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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水滸傳》中王婆與西門慶的對話

发布日期:2014-09-16 原文刊于:
孟彥弘

 

 

 

《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有一段王婆與西門慶的對話。

(西門慶)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蘯(沒有艸字頭)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1]

一九七九年錢鍾書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美,曾至柏克萊加州大學東方語文學系座談。張洪年教授舉王婆的話向錢質疑,錢作答:“這是一句玩笑話,也就是西洋修辭學上的所謂oxymoron(安排兩種詞意截然相反的詞語放在一起,藉以造成突兀而相輔相成的怔忡效果),像是古董non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種點心小食)既經蒸過,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種點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時具有熱蕩溫和兩種特質。據此可以斷定是王婆的一句風言風語,用來挑逗西門慶,同時也間接刻畫出潘金蓮在《水滸》中正反兩種突兀的雙重性性格。” 這是親歷其事的水晶所作的記錄。[2]

 

朱居易曾對“合酪”、“合落”、“餄餎”解釋,認為是餛飩類的食品[3]。李行健等則認為合酪即王禎《農書》和今河北方言中的河漏[4]。其實,早在五六十年代,陸澹安即引王禎《農書》解釋了《水滸傳》中的“河漏子”,只是仍用《農書》之稱,作湯餅[5]。八十年代,顧學頡、王學奇和方齡貴對河漏子的作法作了詳細的描述[6]。至此,這種用器具壓出的麵條得到了確解。十年後,王至堂、王冠英又從科技術史的角度作了疏解[7];於名物解釋並無貢獻,而所探之源,因我不懂科技,殊不解其價值所在。

大辣酥,上舉陸澹安書已作了準確解釋,“蒙古人稱酒為‘大辣酥’”[8]。方齡貴則以“打剌蘇”為條目,對十數種異譯作了勾稽,指出“都是dararu,darasun的對音,蒙古語義訓為酒,黃酒”[9]

可以說,這兩個詞所表示的名物,是沒有疑問了。問題就在於對這句話的理解。也就是說,為什麼西門慶認為王婆所說的武大“賣拖蒸河漏子,熱蘯(沒有艸字頭)溫和大辣酥”是“風”話呢?對錢鍾書先生的上述解讀,何齡修先生不以為然,特撰文重加釋讀,認為河漏子“不上籠屜”,拖蒸“不是規範作法,餄餎會變形或起疙瘩”,故用以影射“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熱溫和大辣酥是用以形容潘金蓮的“性和性感,是武大郎家的貨物只要有錢,是可以買到手的”[10]。蔡美彪先生又不同意何齡修先生的解讀,亦撰文與之商榷[11]

蔡先生是從吃法著眼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的。關於河漏的吃法,蔡先生說:“無論哪種吃法都必須要先煮熟。煮是常用的烹飪方法。因為粗硬的餄餎不經煮熟是嚼不動的,如把拖煮變成拖蒸就難以下咽了。所以,所謂‘拖蒸河漏子’,意思就是嚼不動的硬餄餎[12]按,用器具壓出的餄餎不經蒸煮,是生麵條,不存在嚼不動的問題,此其一;其二,餄餎由生麵條變成熟麵條,常用的方法,就是煮和蒸兩種(涼拌,也需蒸或煮熟方可)。蒸、煮這兩種作法(大多是直接下鍋來煮熟),直至今天在我們家鄉晉東南長治一帶仍在使用。所謂“拖蒸”就是蒸,既不存在何先生所說的“不上籠屜”、“不是規範作法”,“會變形或起疙瘩”,也不存在蒸熟就難以下嚥的問題。這可見何、蔡兩先生對華北農村的日常飲食生活不甚熟悉。

關於大辣酥,蔡先生強調這是酒的泛稱,而不是特指黃酒。這無疑是正確的。但從以上陸澹安、特別是方齡貴的解釋來看,蔡先生的強調並沒有特別的針對些——他們都說這是蒙古語的酒,自然包含了黃酒,並未說這是黃酒的專名。當然,蔡先生認為王婆口中的大辣酥(黃酒),用“熱燙”而沒有用“燙熱”,是熱得燙了,到了“端不起、喝不下、接觸不得”的程度,是燙嘴的酒[13]

綜合對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的理解,蔡先生認為是表示嚼不動的餄燙嘴的酒,比喻吃不消、碰不得,是王婆對西門慶的挑逗和捉弄。但是,沒有所謂嚼不動的餄餎已如上述;所謂熱就是熱得燙了,我也很懷疑。我看,熱燙就是燙熱,就是指將酒加熱而已;其後的“溫和”一詞,正是指酒加熱到了溫和的程度。況且,說這話時,西門慶已經知道潘金蓮是在縣前賣炊餅的武大郎之妻,而武大郎在他眼中不過是“三寸丁穀樹皮”,在他和王婆眼中武大與潘金蓮是極不般配(詳下),怎會認為潘金蓮是嚼不動、觸不得的呢?!至於何先生所解讀的,用溫熱的酒喻指潘金蓮性感、有錢即可買到云,我覺得比喻物與用以比喻的東西之間,缺乏“橋樑”。

過去的解讀,在我看來,都未免求之過深了。之所以會“過度解讀”,大概與沒有比對《金瓶梅詞話》中的相應描寫有關——這兩句話之間,王婆還列舉了另外兩種食物。《金瓶梅詞話》(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明萬曆本)第二回“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王婆子貪賄說風情”:

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蒸河滿(漏)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是風。他家自有親老公。”

匾食,也作扁食,即餃子,見上引陸澹安書[14]、方齡貴《讀曲劄記》“匾食”條[15],但未均未引及此條。匾食餃,就是餃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是形容餃子餡中的肉很多。蛤蜊,作為食品已見於《西湖老人繁勝錄》[16]、《夢粱錄》卷一六“酒肆”和“豢鋪”條[17]。另有所謂假蛤蜊[18],有鮮蛤、假□蛤蜊肉[19]。《事林廣記》有假蛤蜊、紅蛤蜊醬的作法[20]

“窩窩蛤蜊”,大概是麪裡放上蛤蜊;窩窩,大概是形容蛤蜊的形狀。關於蛤蜊麪,或許《雅尚齋尊生八牋》卷一一“果食粉面類”中的“燥子蛤蜊”的作法可作參考:

用豬肉肥精相半,切作小骰子塊,和些酒煮,半熟入醬。次下花椒、砂仁、蔥白、鹽、醋,和勻,再下綠豆粉或面,水調下鍋內作膩一滾,盛起。以蛤蜊先用水煮去殼,排在湯鼓子內,以燥子肉洗供。新韭、胡蔥、菜心、豬腰子、筍、茭白同法。[21]

這大概是很講究的一種作法。《夢粱錄》卷一六“酒肆”:“更有酒店兼賣血臟、豆腐羹、□螺螄、煎豆腐、蛤蜊肉之屬,乃小輩去處。”[22] 吃蛤蜊肉是小輩去處;簡單地以蛤蜊入麪,不會太過講究吧。

匾食餃、蛤蜊,既不能表現西洋修辭學上的所謂oxymoron,也不是影射武大郎和表現潘金蓮的性感,還不用以說明吃不消、碰不得。一連四句話,不大可能前後兩句有喻意,而中間兩句無深意。

至於秦休榮整理《金瓶梅》(中華書局,1998年),把“拖蒸河漏子”排作“拖煎阿滿子”;雖然此本與詞話本系統不同,但這樣的整理實在說不上高明。王汝梅整理本(齊魯書社,1991年),就是作“拖煎河漏子”。倒是“崇評”對王婆羅列的這些食物,評云“絕好買賣”,多少點出了以武大郎的家底,實在是無力做得這樣的買賣的。

 

把王婆與西門慶的對話,放到這一回對整件事的描述中,或許能明白它的意義。

整件事的起因,是西門慶被潘金蓮失手用叉杆打到頭巾。西門慶正要發怒,“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得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到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西門慶則“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這被隔壁“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的王婆瞧見,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聽到王婆這麼說,西門慶就勢又對潘氏說:“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潘氏道:“官人不要見責。”西門慶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諾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

不多時,只見西門慶只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裡來。王婆取笑西門慶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諾。”西門慶就勢打聽“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說:“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武大官的妻!問他怎地”?西門慶說:“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連猜三次,都未猜到,待王婆告訴他之後,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得到王婆確認,西門慶叫起苦來,說“好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 !王婆也引俗語“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加以呼應。其實,西門在連猜三次,每次王婆都說“是一對兒”,這就點出了在他們眼中,武大與潘金蓮的極不般配。這是西門慶下決心要勾搭潘金蓮、王婆願意幫忙撮合的“基礎”。至此,小說明確交待了西門慶對武大郎的情況已了如指掌了,“每日在縣前賣熟食”,正是指武大郎作的賣炊餅的生意。

得知間壁美婦是武大郎之妻後,西門慶又關心地問起王婆兒子的去處,並主動提要叫他跟著自己。這實際是在討好王婆了。“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未及兩個時辰,西門慶“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並做了梅湯給他。西門慶道:“王乾娘,你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裡?”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子多少!”西門慶誇王婆的梅湯,是為套近乎;王婆由梅而說媒,是裝傻,是在試探西門慶,表示自己有撮合的本事。果然,西門慶就勢請王婆為自己作頭媒;王婆便取笑要給他說一位九十三歲的,西門慶笑道:“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道起身走了。——這已用了“風”這個字。

傍晚,王婆點上燈,正準備關門時,西門慶又“踅將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點了一盞和合湯給他。坐個一晚,他才起身走了。

這一天,西門慶來了王婆的茶坊四次。第一次,是他與潘金蓮寒喧時,正被王婆看到,並打趣了西門慶一句;這為西門慶屢來茶坊埋下了伏筆。西門慶並沒有直接來,而是轉了一圈才來,並打聽了潘金蓮的情況;第二次來,說王婆兒子的事;第三次來,借誇梅湯而引出作媒;第四次,傍晚又來。

第二天一早,王婆才開門,“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她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一來,要引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二來,是說王婆為“貪賄”而說風情。這並無捉弄難為西門慶之意。

西門慶納賄,王婆馬上給他定出了整套的所謂挨光計,哪裡有蔡美彪先生所謂的“叫他舐不著越要舐,得不到越想得”的意思呢[23]。須知,這不是王婆利用潘金蓮來勾引西門慶,而是西門慶貪圖潘金蓮的美色,要請王婆撮合。王婆只是想多得幾兩銀子而已,所以在得到西門慶一兩來銀子的茶水錢後,她就意識到“這刷子當敗”,即他肯為勾搭潘金蓮而多出錢,於是馬上主動說西門慶有些“渴”,並點出了西門慶“以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為了多要錢,挑明瞭說她賣茶是“鬼打更”,要“專一靠些雜趁養口”——不是靠賣茶生活,而是靠做媒、做牙婆、抱腰、收小的、說風情、做馬泊六來掙錢的。西門慶一聽,馬上說:“乾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與西門慶關於河漏子、溫和大辣酥的對話,就發生在第二天西門慶不等王婆開門就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一開門,正在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就“一徑奔入茶房裡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裡坐了看”,而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裡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點茶,王婆調侃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昨天來了四回,怎麼是“連日少見”。王婆點了兩盞薑茶,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一回,問道“間壁賣甚麼”,王婆才說賣拖蒸河漏子、溫和大辣酥的話。

昨天西門慶連來茶坊四回,都是坐下後朝著武大家望。今天一早,茶坊門尚未開,他就又來茶坊門前晃;等門一開就踅進來,坐下又朝武大家望。這固然說明他是耽於美色,“情不自禁”,但也未嘗沒有故意做出來,要給王婆看——提醒王婆,他想讓她幫忙撮合勾搭。王婆已知道他的心思,而說風情又正是王婆的長項,描寫王婆為人的詩,通篇強調的就是她會說風情,“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住鬼子母。……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王婆故意不理他、調侃他,不過是吊他味口,讓他出個好價錢而已。西門慶進得門來,見王婆不理,先是叫點茶,再是請她陪吃茶,後又問“間壁賣甚麼”。王婆也知道他是沒話找話,所以叫她陪吃茶時,她說“我又不是影射的”;問她間壁賣甚麼時,她說了這一通話。

為什麼王婆說了這一通話,西門慶說“你看這婆子,只是風”呢?因為昨天西門慶已經跟王婆打聽清楚,武大是賣炊餅的。一個賣炊餅的,小本經營,又如何能有力量同時經營賣河漏、賣酒、賣肉餡餃子、賣蛤蜊面呢?——王婆用這樣的話,只是在回應西門慶的沒話找話罷了。聯繫上面西門慶請她作媒,她說的是九十三歲的人時,西門慶說“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可見凡屬故意誇張、不切實際的話,予人以瘋瘋顛顛的感覺,就是“風”[24]

西門慶聽得王婆調侃他,於是說:“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西門慶說自己知道他是作炊餅的,方才問“間壁賣甚麼”,不是問他賣什麼,而是說他用了什麼法子,會做得那麼好的炊餅;自己是真想買他的炊餅,只是不知是到街上買還是直接到他家裡買。王婆說“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叫記上帳,“西門慶笑了去”。

西門慶聽了王婆舉出一連串武大郎不可能同時經營的飲食,知她調侃,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說:“我不是風。他家自有親老公。”——王婆是想強調,就像一個街邊賣炊餅的不可能有能力同時經營那麼多品種的其他食品一樣,美婦有主,西門慶不必想別的了;同時,又是在暗示西門慶,如果他要勾搭有夫之婦,是需要請她出面幫忙才行的。

過了一會,王婆又看到西門慶來到茶坊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轉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徑踅入茶坊”。王婆見他終於進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個月不見面。”——這分明又是在調侃他,兩天已見了無數次,何以是幾個月不見面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作茶錢;王婆道:“何消得這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她明白了,西門慶為勾搭潘金蓮,是捨得花錢的;她這才主動挑明瞭話題,點出他是“記掛那個人”。由此可見,在西門慶以茶錢名義先出了這一兩來錢之前,王婆裝傻,不主動挑明;西門慶雖是個“奸詐的人”,“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但畢竟是勾搭人妻,既非光彩之事,又動不得蠻;雖想請王婆撮合,但又不好主動將話說透,所以才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王婆搭訕。王婆是想藉此掙錢的,在沒摸准西門慶肯給自己花些大錢時,就裝傻;當她看到西門慶以茶錢名義付出一兩來錢(茶錢遠不需要這麼多),知道他肯花錢時,才主動說破,並定了挨光計。

以上整個過程,可以看出,第二天西門慶一早又來茶坊,是沒話找話,跟王婆搭訕。因此,王婆的這句回話,是以調侃來對付西門慶的搭訕,並無深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倆人都在逗悶子——西門慶想勾搭人妻,需要王婆幫忙撮合,但畢竟不是光彩之事,不好意思主動挑明;王婆明白西門慶之意,也知道武大郎與潘金蓮不般配,但在西門慶表現出願意給她花大錢之前,她就抻著他,故意不說破(在已說破,給西門慶定挨光計時,王婆還說“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

總之,將《水滸傳》中王婆與西門慶的對話置於整個事件的描寫中,再參以《金瓶梅》的相關對應描寫,我們認為,王婆的話實在並無深意。

 

語言是活的,是不斷變化的。前期的語彙、語意,後來往往被人誤讀或望文生義。比如空穴來風,本是指有依據,相當於俗話所謂“蒼蠅不盯無縫蛋”;因“空穴”而被誤讀為沒有根據。再如明日黃花,原指過時,但因“明日”這一表示未來時間的詞而被誤改為“昨日黃花”,以表示過時。又如同志一詞,原指有相同志向、愛好者;後變為共同信奉某主義且同在某組織的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稱謂,現則又演為指同性戀者。倘若用今天指同性戀者的“同志”來理解歷史文獻中的“同志”,豈非大相徑庭。一有些表示名物的詞匯,意義和作用也會發生變化。比如大辣酥,本是蒙古語“酒”的意思,有人認為是一種餅的三種味道——剛出鍋是熱燙,稍後是溫和,再後便成辣酥了[25]。果真如此,則是後代已不明前代此詞的語義,訛變成為一個新的詞匯了。但顯然不能依據後代的訛變來推論七百年前的原本的詞義。

與此相近,就是關於河漏子的另一解。在讀到有關錢鍾書的解答後,郎業成指出,河漏子“是蘇北方言,就是河蚌”,而河蚌又喻女陰 [26]。無獨有偶,熊飛也說河漏子在古浙江方言裡常用來諢稱女性器(至於他說大辣酥是乳製品,則完全是對相關研究成果毫無所知的臆說)[27]。古浙江方言,古到何時,我們不得而知;河漏子在蘇北方言裡即使確指河蚌,而河蚌又確喻女陰,那也不能說明浙江、蘇北的方言中的河漏子就是《水滸傳》、《金瓶梅》中所說的那種河漏子。如郎、熊二位所言不虛,則這恐怕是發音相近而所指本不相同的兩類物事——作為飲食的河漏子,也是先有此飲食及相應的發音,然後才逐漸用這幾個字來表示(之所以用河、漏,也是為表達製作時用力擠壓而流出之意)。至於趙國華引《水滸傳》王婆此句,徑稱“這所謂‘河漏子’即是蚌,市井語中用以指女人的性器”,季羨林先生作序,作為“異常精彩”的例子而大加揄揚[28],則不僅是求之過深,而且全然是腳不著地的海派蹈空之論。這也難怪何齡修先生批評此為既無書證又不合訓詁原理了。

附帶說一句,這類俗語語彙,不少只是發音,所以同一事物會有多種不同的寫法,如河漏、餄餎等。這是因為先有了這樣的一種東西,才要造字詞來表示。這種異形同義的詞匯,《元曲釋詞》、《唐五代語言詞典》、《宋語言詞典》、《元語言詞典》等,按音排列,既反映了這些詞匯的特點,也方便了讀者的查索。早年出版的幾種,如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戲曲詞語匯釋》,龍潛庵《宋元語言詞典》等,以字頭筆劃排列,查找是頗有些不便的。前些年王鍈、曾明德編撰《詩詞曲語辭集釋》(語文出版社,1991年),將張相《詩詞曲語辭彙釋》等十種相關著作的詞目合編一處,給大家使用提供了便利,但卻是按筆劃排列,實在是一個倒退,這是很有些遺憾。

 

                                      草成於二〇一三年八月

 

刊《田餘慶先生九十華誕頌壽論文集》,中華書局,2014)



[1] 《水滸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排印容與堂刻本,1984年,第-323頁。

[2] 水晶《兩晤錢鍾書先生》原刊香港《明報月刊》19797月號,此據《記錢鍾書先生》,大連出版社,1995年,第194195

[3] 朱居易《元劇俗語方言例釋》,上海,商務印書館,1956,第108頁。

[4] 李行健、折敷瀨興現代漢語方言詞語的研究與近代漢語詞語的考釋《中國語文》19873

[5] 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北京,中華書局,1964331

[6] 顧學頡、王學奇《元曲釋詞》第二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2324方齡貴《讀曲劄記》《文學遺產》19843

[7]王至堂、王冠英《“河漏”探源》《中國科技史料》164期,1995年。

[8]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第57頁。

[9]方齡貴《元明戲曲中的蒙古語》,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1,第223頁。

[10] 何齡修《試釋“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文史知識》200910,第147頁、第146頁。

[11] 蔡美彪《也談〈水滸〉中的“河漏子”“大辣酥”及相關詞語》,原刊《文史知識》20104期,現據其《遼金史考索》,北京,中華書局,2012

[12] 蔡美彪《遼金元史考索》,第563564頁。

[13] 同上書,第565頁。

[14]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371頁、490

[15] 又見方齡貴《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匾食續考”,漢語大詞典出版社、雲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434

[16] 《東京夢華錄》(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115

[17] 上引書,第263頁、271

[18]《東京夢華錄》卷二“飲食果子”同上書,17

[19] 《夢粱錄》卷一六“分茶酒店”條,同上書,第265

[20] 《事林廣記》壬集“飲饌”中華書局影印後至元六年積誠堂刊本,1999年,224頁、226

[21] 《雅尚齋尊生八牋》《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61冊第333頁。

[22] 《東京夢華錄》(外四種),第263

[23]蔡美彪《也談〈水滸〉中的“河漏子”“大辣酥”及相關詞語》《遼金史考索》567頁。

[24] 參龍潛庵《宋元語言詞典》“風話”條,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年;袁賓等《宋語言詞典》“風”條,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

[25] http://baochuanspring01.blog.163.com/blog/static/431948762008425105649137/。此條承楊艷秋先生檢示。近期相關研究成果,亦多蒙其開列,謹致謝意。

[26] 郎業成《讀書偶識》“河漏子、大辣酥”條,《社會科學戰線》19823期,312

[27] 熊飛《“河漏子”、“大辣酥”新解》《江漢論壇》1984年第7

[28] 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季《序》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