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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佚名诗研究刍议——以《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为例

发布日期:2020-01-10 原文刊于:

 

 

 

杨宝玉

 

 (《西华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

 

摘 要:敦煌文书中留存有大量已佚失作者姓名的唐五代诗作,为传世文献所未存,具有极高的文史研究价值,本文即以《张淮深碑》写本背面保存的无作者署名的19首诗为例,探讨敦煌佚名诗之作者考证、敦煌佚名诗的文史研究价值,以及敦煌佚名诗与敦煌社会文化史和敦煌地区史研究的关系等问题。

关键词:敦煌佚名诗;《张淮深碑》;写本研究


敦煌文书中保存有大量已佚失作者姓名的唐五代诗作,为传世文献所未存,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中古社会文化史,尤其是敦煌文学、敦煌地区史研究而言,是极其难得珍稀的重要资料。

关于这些诗作,前贤已进行了大量探究,近百年来刊发的比较集中的校录成果主要有:王重民《补全唐诗》;舒学《敦煌唐人诗集残卷》;王重民原撰、刘修业整理《补全唐诗拾遗》;巴宙《敦煌韵文集》;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汪泛舟《敦煌诗解读》,等等。至于相关研究成果则更多,如项楚《敦煌诗歌导论》等即是。这些论著对敦煌佚名诗的整理与研究均作出了重要贡献,进而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古代文学、敦煌学等相关学科研究向纵深发展,同时也为后学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础。

不过,学术研究的魅力之一在于永无止境。随着近年一些秘藏敦煌文书的公布、重刊敦煌文书图录或图版之印刷质量的改善,以及相关敦煌学研究新成果的不断涌现,敦煌佚名诗的研究工作也需尽快跟进和深入。笔者以为,至少在三个方面应予以加强:其一,少量散见于各类写卷中而未经辑录的敦煌佚名诗亟需校理和研究;其二,某些敦煌佚名诗的校录和注释工作需要改进;其三,部分敦煌佚名诗的文史研究价值有待发掘剖析。就笔者所知,涉及上述三方面问题的敦煌佚名诗的数量相当可观,今试以《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学界习称“《张淮深碑》”,以下行文即用此简称)写本卷背保存的无作者署名的19首诗为例,就上述问题略作探讨,不当之处,敬请专家学者教正。


一、写本《张淮深碑》卷背所存诗作


敦煌文书中保留的写本《张淮深碑》早已被撕裂为数段,经数十年不懈努力,相关学者从英国和法国收藏的敦煌文书中找到了5号6片,其拼合关系可大致表述为S.6161A+S.3329+S.11564+S.6161B+S.6973+P.2762。拼接之后该碑文虽首尾仍残,但主体已现,其内容涉及敦煌张氏归义军政治史中的许多重要问题,因而已被众多学者反复探讨和广泛引用。

但是,今存写本《张淮深碑》均系双面书写,背面还保存了或全或残的诗作共19首,却尚未引起学界的充分重视和深入研究,未见专门研究成果发表,也未见相关学者引用,仅有几位学者在汇集校录有关文书时顺带过录了这些诗作,主要有: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在所收《都僧统唐悟真邈真赞并序》的第二个注释中过录了当时已知拼合关系和可看到图版的P.2762v、S.3329v+S.6161Bv+S.6161Av所存各诗;前揭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录文时增补了S.11564v和S.6973v所抄;前揭张锡厚主编《全敦煌诗》进行了重新校录;前揭汪泛舟《敦煌诗解读》校注解读了其中的十一首诗。上述已刊论著为这些诗作的揭示和整理作出了很大贡献。只是由于前贤做录文时依据的多是不甚清晰的缩微胶卷或黑白图版等原因,已刊各录文中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换言之,这批敦煌佚名诗即存在着前面所言“校录和注释工作需要改进”的问题。

笔者在研读《张淮深碑》的过程中注意到这些诗,遂藉助国际敦煌项目网站公布的相对清晰的彩色图版进行了重新校录,并勉力对各诗涉及的典实掌故及中古汉语中的特殊语汇进行了尽可能详尽的注释。由于笔者所录与前贤录文之间的差异较大,而笔者所作录文尚未刊出,亦为下文行文方便,今试略去校记与注释,仅录诗文于后。为便于阅读,下录文不依原卷行款而据内容分行,各诗之前的阿拉伯数字系笔者据原卷抄写顺序添加的序号。

1.“夫”字为首尾

夫婿一去远征伹(徂),贱接(妾)思君情转孤。

凤楼惆怅多□忆,雁信传书到豆卢。

遥想杨(阳)□(台)空寂寞,那勘(堪)独守泪呜呜。

当今圣主回銮驾,逆贼黄巢已就诛。

恩光籵(料)合●【左“弟”,右“冬”】沙莫(漠),欢(劝)君幸勿恋穹卢(庐)。

战袍着尽谁将去,万里逍迢碛路纡。

天山旅泊思江外,梦里还家入道垆。

镜湖莲沼何时摘,柳岸垂泛杨(杨泛)碧朱。

妾向江楼长掩泪,采莲无复奏笙竽。

闺中面(缅)想省场苦,却羡西江比目鱼。

红颜憔悴沙(少)脂粉,寂寞杨(阳)台满院无。

秋深但见鸿归消,愿织回文寄远夫。

2.咏史赵女楈(婿?)

襄子临川驻马瞋,冲冠直拟贬舡人。

固(同)乘有女剑(敛)容貌,今日如何犯逆鳞。

蒸尝本望烟波静,云祀交(蛟)龙有所陈。

投醪抵(只)要风帆便,伤柽(牲)为祭九江神。

3.赠王中丞

世人嫌老惜红颜,争向□阳已下山。

朝来览镜看容貌,桃李芳春一半残。

美人徒劳摘□□,日月相催转更难。

从此任他成若(皓)首,几人曾免鬓髦●【左“马”,右上“艹”,右下“般”】(?)。

4.赠独孤巡官

古成(城)东北鲍家村,村篱周遭菓木新。

冬避寇戎人户散,独余恓(栖)隐掩柴门。

5.又〔赠〕巡官、王中丞

见说连宵动舞尘,玉壶倾涸半酣醺。

此中不是捎(梢)云处,早回东落(洛)访陈遵。

6.赠阴端公子侄逆,遂成分别,因赠此咏

阀阅湮沦阴暠宗,弓装(裘)坠地满庭空。

相看只话争南亩,不说东皋旧业同。

堂前荆树无因活,阁后寒筠难更逢。

唯有眦睚吞若噬,义门从此绝仁风。

7.皈夜于灯下感梦

长思赵女楈(婿?),每忆美人舟。

可□江南子,因循北海头。

连天唯白草,雁过又城(成)秋。

喜皈无恐色,抛却暮云愁。

8.赠中丞十五郎加章服

泽漏天西梦紫云,恩光流裔是南熏。

谁知笔胜龙渊剑,掷入丹宵(霄)感圣君。

输(翰)菀(苑)已留千载迹,霜台仍见绣衣新。

朱裳莫玄关中客,麇鹿狻猊自有群。

9.梦理职鸿分圭改字咏志

理勅恩波出帝京,分圭改作拜江城。

鸿飞万里羽毛迅,抛却沙州闻雁声。

10.〔阙题〕

寻虎(?)有言(?)在仙坛,日日驰心金(?)座(?)前(?)。

灵通潜至感神梦,鸿泽因兹下九天。

11.又

瑰玮奇文出紫泥,恩光重迭至天西。

君垂勋业今时重,女(?)楈(婿?)张帆是鲁珪。

称身红绶银章贵,夺目光鲜弄马蹄。

从此便应皈省闼,失途江客与格(?)携。

12.贺大夫十五郎加官

海晏河清好瑞年,八方无事总奸天。

少言睿明同夏禹,元戎今又耸金蝉。

王公捧袟(袂)霜台贵,紫绶金章映日鲜。

惭愧宣毫升越管,不劳一幅小麻笺。

13.凭□后感怀龙纪二年二月廿二日未□□□时并身七人列州郊

运偶中兴国祚昌,六人□征(?)在敦煌。

鹊印已皈逐相路,

14.赠巡官

此生不复从君游,任被人讥议陆沉。

雀(确)莫十八谏符(府)主,万代流通(?)止(?)今有。

前车已番(翻)君自见,改辙更(?)慰(?)自诫心。

迷谬不能通巨路,好辞江上独行吟。

15.赠巡官奉(?)□友(?)人(?)不来

院中三树梨花发,争向愁多不忍看。

有如渑君不到,东风吹落满墀兰。

16.〔阙题〕

三十年来带(滞)玉关,碛西危冷隔河山。

十里时闻烽子叫,花间且喜不辞难。

元戎若交知众苦,解频卷甲暂展颜。

遥愧敦煌张相国,回轮争敢忘台(壶)飧。

17.〔阙题〕

圣鸟庚申(甲)降此间,正在宣宗睿化年。

从弃蕃归大化大中二年也。,经营河陇献唐天。

继嗣秉油(轴)还再至,羽巵青翠泛流泉。

辞(?)必有因承雨露,谨敦(?)天子急封禅。

18.得□砚

一别端溪砚,于今三十年。

携持入紫台,无复丽江笺。

谁谓龙沙匠,陶融□□□。

□□□□墨,笔下起愁烟。

19.于北自(?)出头

雁近(?)玄元,莫害〔后阙〕


二、写本《张淮深碑》卷背诗与敦煌佚名诗作者之考证


抄存《张淮深碑》的各件敦煌文书的正背两面均无作者署名,亦即上录19首诗为十分典型的敦煌佚名诗。但是,在认真校录注释诗作文句,并结合相关敦煌地区史事,仔细推理辨析诗文内容之后,笔者发现这些诗的作者实际上是可以考究出来的,遂撰写刊发了《〈张淮深碑〉抄件卷背诗文作者考辨》一文进行了论述。由于该文结论与本文关系密切,今试略去论证过程,简述主要论点如下。

前揭拙文首先通过比对各诗内容和字迹,推定这19首诗当出自同一作者,是具有别集特征的诗歌丛抄。继而依据诗中部分关键语句归纳出了诗歌作者的几个特征:其一,第1首《“夫”字为首尾》中“雁信传书到豆卢”“天山旅泊思江外,梦里还家入道垆”“镜湖”“西江”及第7首《皈夜于灯下感梦》中“江南子”等词句表明诗中征夫实即诗歌作者,而他当时正生活于原豆卢军驻守的沙州敦煌,但他并非敦煌本地人,而是来自江南会稽地区。其二,第16首阙题诗中“三十年来带(滞)玉关,碛西危冷隔河山”及第18首《得□砚》中“一别端溪砚,于今三十年”等句说明至写这些诗时该作者已在敦煌生活了约三十年。而第13首《凭□后感怀》诗题下小注中的“龙纪二年”(时当公元890年。该年正月初一改元大顺,但敦煌因地处偏远未能及时获知消息而沿用过时年号),表明作者到达敦煌的时间应为861年前后。其三,各诗中与周围友朋的大量唱和及对敦煌时事的叙写咏叹又显示出该作者与当时当地人事的交集颇多,广泛而深入地参与了敦煌的社会生活特别是政治活动。

接下来,拙文排比出了颜廷亮先生揭出的英藏敦煌文书S.2059《〈佛说摩利支天菩萨陀罗尼经〉序》(以下简称“S.2059《序》”)中的有关信息。该件文书并非汉译佛经中常见的讲述佛经流传与翻译情况的译经序,而是记述了该写本的抄写者本人的崇佛经历,特别是其顶戴摩利支天菩萨咒后逢遇的灵验事迹。这位抄经人的态度非常虔诚认真,自述是在记录自己真实不虚的亲身经历,而我们恰恰可以从那些灵异叙事中剥离出有关该抄写者本人和相关敦煌地区史的许多珍贵资料。关于他的生平事迹,S.2059《序》揭示的下列四点非常重要。其一,作者亲笔署为“张俅”,故知他便是在敦煌文书中留有大量作品的著名文士张球,其名字在敦煌文书或敦煌古碑铭中常又署为“张景俅”“张景球”等,不过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张球”(故为避免混乱,本文行文一般以“张球”称之)。其二,序文开篇即称“□州山阴县人张俅”,序文又称其曾“游紫塞”,到过朔方,后来才“縻官河右”。由于中古时期的山阴县仅一指,是知张球原本来自位于会稽山之阴的越州山阴县,系由于在河西任职为官才长期留居敦煌。其三,S.2059《序》提到早在咸通二年(861)归义军收复凉州之初张球即奉命为驻守凉州的将士运粮,说明那时他就已经到了敦煌。其四,S.2059《序》记张球曾多次代表归义军政权赴中原入奏,表明其深得地方统治者信任,对当地政务参与颇深。

两相比对,《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作者的特征与S.2059《序》作者张俅(球)的事迹一一对应,而就目前所知,晚唐时长期生活于敦煌地区的外来人仅张球一位。另外,《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的字迹与敦煌文书中保存的数件张球署名作品的笔迹也完全一致。这样,拙文便得出了《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的作者为晚唐敦煌著名文士张球的结论,并又以学界已有定论的张球任职经历、存留作品和敦煌地区史事等进行参酌印证,证明这一推论非但没有抵牾之处,与相关史事甚至可以相互支撑,并可加深我们对张氏归义军史的认知程度。

如上所述,《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作者的考证过程涉及到了敦煌佚名诗作者考察的几点基本要素:

其一,《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作者的特征是在重新校录认真注释诗文之后归纳出来的,是质对佚名诗写本的文献学整理乃后续考察的必备基础。敦煌文学写本中蕴含着大量丰富珍贵的信息,精耕细作式的文献学整理可以揭示看似细小,实则非常重要,甚至可以成为突破口的线索。换言之,当我们在研究过程中遇到瓶颈时,不妨重回写本,深挖细究文字本身,下过苦功夫之后,很可能会豁然开朗。

其二,《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的作者是在比对S.2059《序》后锁定的,可证对相关敦煌文书之间关联的解析是考证探究的必要途径。数万件敦煌文书同存于藏经洞,自然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故文书之间往往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有些关联直白明显,有些则复杂隐秘,而在敦煌学发轫已一百多年的今天,后者更需要我们去捕捉推敲,这样,平素的悉心搜集比对便会为我们储备很多机缘。


三、写本《张淮深碑》卷背诗与敦煌佚名诗的文史研究价值


上录《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的内容极其丰富,除最后一首因残缺过甚难知其详外,其余18首的内容大体上涵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感遇抒怀,包括第1、2、7、9、10、11、13、14、16、18首诗等。

其二,寄赠友朋,包括第3、4、5、6、8、12、14、15首诗等。

其三,咏叹时事,包括第5、6、8、10、11、12、13、14、16、17首诗等。

这些诗未见传世文献载录而仅存于敦煌文书之中,对于唐五代文学史研究而言,自然是极其珍稀难得的宝贵资料。不过,以笔者目前的研究兴趣而言,更为关注的还是这些诗对敦煌学,尤其是敦煌社会文化史和敦煌地区史研究的重要意义。笔者认为它们至少具备以下几个方面的研究价值:

其一,《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可以确证张球这位在敦煌文书中留有大量作品的著名文士原本是个外来人。诗中对张球青少年时期生活地区的记述相当准确具体,据此并结合S.2059《序》,可知张球早年生长于会稽地区的越州山阴县,成年后游历他方,并因任职为官之故而留居敦煌且终老于此。与同时代的其他敦煌文士相比,这乃是张球独一无二的特征,而这不仅可以使我们更深层次地认知张球本人,更可能引发对敦煌学诸多相关问题的重新思考。

其二,《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等对张球行迹的记述有助于我们从众多敦煌佚名诗和佚名文中搜寻张球的其他作品。例如,敦煌藏经洞中保存有一组由20首诗篇构成的组诗《敦煌廿咏》,至少有七、八件敦煌文书抄写了这些咏叹敦煌古迹的五言律诗,其中P.2748v尚存有首題“沙州敦煌古迹廿咏并序”,而序中明言“仆到三危,向逾二纪”,说明作者必是一位外来文士。著名敦煌学家李正宇先生在《敦煌文学本地作者勾稽》中曾提到他怀疑《敦煌廿咏》为张球作品,但限于其时已知相关资料的匮乏,没有展开论述。因而,多数学者(包括李先生本人在其他场合)均称《敦煌廿咏》为佚名诗。在颜廷亮先生揭出S.2059《序》的十年之前,李先生即能提出这一在当时无法证实的猜想,其识见之敏锐的确令后学叹服。于此,笔者非常感佩李先生学术功力之深厚,并为《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可以为李先生的卓识作出较为详明的可信注脚而感到欣慰。今考P.2748v卷书写工整规范,字迹与保留有张球署名的其他敦煌文书一致,是知为张球亲笔所书,再参酌以笔者前述九世纪六十年代初张球已在归义军中任职的推论,可知该卷当抄写于885年前后。

其三,《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可促使我们深入探究敦煌社会文化史中的一些问题。例如,《“夫”字为首尾》一诗中有不少对作者早年生活景况的记录,表明张球曾饱受江南与中原文化熏陶,而该诗在追述夫妻离别苦因时所言“闺中面(缅)想省场苦”,又说明张球应当参加过科举考试,是受过正规儒家教育的典型文士,因为“省场”乃是唐宋时尚书省礼部试进士的场所。如所周知,安史之乱爆发后的公元八世纪中期至九世纪中期,敦煌曾与中原隔绝了一个世纪,并且其间有长达六、七十年的时间沦落为吐蕃占领区,吐蕃统治者在这里强制推行了一系列吐蕃化措施,使自西汉建郡后即代代相传的敦煌汉文化遭到了极其严重的破坏。而学界根据敦煌文书所取得的研究成果显示,当敦煌于唐宣宗大中年间进入汉人为主导的归义军时期后,敦煌汉文化迅速恢复并很快再现了繁荣景象。那么,这是怎样实现的呢?受相关史料留存状况和挖掘程度的限制,以前在追寻上述问题的答案时,我们只能推想出诸如中原朝廷的支持、地方统治者的提倡、东来西往的使者高僧的传播、敦煌本地文人的努力等大的框架,对一些生动而重要的具体情形却无从把握。例如:在敦煌汉文化重建过程中有哪些人发挥了关键作用?这当中有没有来自汉文化发达地区的文士的长期推动?如果有,这些外来文人来自哪里?他们在敦煌究竟作出了哪些贡献?他们个人的人生际遇如何……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对我们全面认知敦煌社会文化史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今《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提供的很多讯息正有助于回答上述问题,笔者已经完成的研究可证张球既是于特殊时期将江南与中原文化传播至敦煌的著名文士,又是在敦煌地区创作了大量作品,从而为敦煌汉文化的复兴和敦煌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的杰出作家,在晚唐敦煌社会与文化发展史上发挥过无法替代的作用。

其四,《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有益于我们深入解读归义军政治史中的一些疑难问题。上录第十六首阙题诗中有言“三十年来带(滞)玉关”,确切无疑地说明至创作这些诗篇时张球已在敦煌生活了三十年之久,而那些与友朋唱和的诗作又表明他与当地权贵阶层交游颇多,再结合其他敦煌文书中保留的张球多种署名作品中的各种署衔,可知张球曾长期在张氏归义军政权中担任要职,官至位高权重且可知见枢要之事的节度判官兼掌书记,曾亲身参与过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亲眼目睹了掌权者姻亲眷属之间的悲喜离合恩仇荣辱,可谓对张氏归义军时期的大事小情了然于心。张球相当长寿,一生遍历张议潮、张淮深、张淮鼎、索勋、李氏、张承奉统治时期,得以经历见证了张氏兴盛衰败的几乎整个过程。而他又长于著述,因而张球遗文的字里行间会不时透露出归义军政治史中一些重要信息。《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和诗句间夹写的杂记中即有多处涉及张氏归义军政治史中的若干重大问题,如张淮深及其诸子同期被害事件的一些重要细节与原因等,可为我们逐步厘清这一扑朔迷离,却影响张氏归义军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的前因后果提供宝贵线索。

上举《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的研究价值并不全面,这19首诗中隐含的某些讯息还有待进一步发掘阐释。不过,若依性质类型进行归纳,上举各点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敦煌佚名诗的一般情形,即敦煌佚名诗普遍具有文学史、社会文化史、西北地区史等方面的研究意义。现今仍未考出作者的敦煌佚名诗大多创作于河西敦煌地区,是特定时代特定地域文化的产物,即便那些从外地传入的诗篇,其得以在敦煌流传并最终封存于藏经洞也与敦煌古代社会发展状况有关。因而,敦煌佚名诗研究与古代敦煌社会文化研究、敦煌地区史研究往往可以相辅相成,不可或缺。换言之,与敦煌社会历史文化研究相结合,理应是深度整理和深入研究敦煌佚名诗的有效途径。

以上笔者以《张淮深碑》写本卷背诗为例,在介绍这些诗作的主要内容、作者考证、研究价值等情况的过程中,探讨了敦煌佚名诗整理与研究过程中的一些问题。敦煌佚名诗一般不见于传世文献载录,为世所仅存,无疑是前人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学遗产,同时也是西北社会文化史、敦煌地区史等相关学科研究的极其难得的重要资料。不过,这些佚名诗往往因作者待考而难以准确推断其创作时间,特别是写作背景,整理和研究的难度都非常大,需要我们采用得当的方法并付出不懈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