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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携回日本的《悟空入竺记》及悟空行程

发布日期:2018-12-25 原文刊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集刊》第9集,2015年
聂静洁

《东洋学术研究》第14卷第4号上刊载长泽和俊教授的《论释悟空之入竺》一文[1],我一直关心该课题,饶有兴趣地阅读了这篇论文。长泽教授堪称多年倾注心血研究丝绸之路的专家,他的论文有些地方确实能给人以启发。在悟空行程的比定上,我略有一些与长泽教授不同的看法,特撰此文进行切磋,具体行文,可能有些琐细。此外,由于长泽教授论文中对空海带回日本的《悟空入竺记》并未细言,而空海所带来的原本(译者注:下文简称“空海本”)有幸保存下来流传至今,值得全面深入研究,故而不揣冒昧,一并详加介绍。不当之处,先请海涵。

 

自不待言,《悟空入竺记》是关于唐代僧人悟空40年间在西域旅行和求法事迹的记录。但是,该行记的名称并非原本有之,其正确名称为《大唐贞元新译十地等经记》,撰写者是唐代长安西明寺高僧圆照。圆照于唐贞元十一年(795年)编辑《大唐贞元续开元释教录》三卷,于贞元十五年(799年)编辑《贞元新定释教目录》三十卷,收录了悟空带回的三种佛经,具体如下:

《佛说十力经》一卷,安西三藏勿提提犀鱼于莲花寺译;

《佛说回向轮经》一卷,于阗三藏沙门尸罗达摩于北庭龙兴寺译;

《佛说十地经》九卷,于阗三藏沙门尸罗达摩于北庭龙兴寺译。

当此三部新译佛经被收编入藏之际,圆照亲访此三经携来者悟空,了解佛经的来源、翻译情况,以及悟空西域求法之事,写成《经记》并将其附在佛经卷首。我推测当初圆照可能打算在三部佛经卷首分别附以《经记》。

 

目前收录于《大日本缩印大藏经》和《大正新修大藏经》的前述三部佛经中,卷首附有《经记》的只有《十地经》。而这两部《大藏经》皆依据《高丽藏一切经》编成,实际上,《回向轮经》、《十力经》也分别附有《经记》,目前我们所见后两部佛经卷首未附《经记》,恐怕是由于抄写时省略之故。后来编辑《大日本佛教全书》中的“游方传丛书”时,第一卷为《慧超传》,第八篇即为取名《悟空入竺记》的《经记》,是为《悟空入竺记》篇名出现之始。此外,1895年,法国印度学学者烈维(M.M.Sylvain Levi)和东洋学学者沙畹(E.D.Chavannes)两位教授合作翻译此《经记》,以《悟空行记》(Voyages des Pélerins BouddhistesL’itinéraire D’ Ou-K’ong)之篇名,发表于《亚洲学报》1895年第六册(Journal Asiatique1895tome VI)。该译文附加注解,对学术界有所裨益,发表后引起关注。烈维教授获悉《入竺记》即《经记》(下文简称《经记》)并尝试进行译注,起因是京都西本愿寺通过藤岛了稳法师向亚细亚协会寄赠《大日本缩印大藏经》。关于此事前屿信次博士在《西尔万·烈维与日本》一文中有详细记述。前屿氏在附记中谈到:“我认为,小说《西游记》中活跃的孙悟空,其名字或许取自唐释悟空”(参见《东西文化交流诸相》),此说令人忍俊不禁。

 

《经记》的要点,实际上在成书较早的《贞元释教录》卷十五中就有记载,此外,宋朝赞宁《宋高僧传》卷三中所编《唐上都章敬寺悟空传》、《唐丘兹国莲花寺莲华精进传》、《唐北庭龙兴寺戒法传》,也参考了《经记》的内容。

 

而日本与悟空的关系,确切言之,日本与圆照《经记》的关系,早得令人感到意外,这是由于空海携回日本的佛经所致。据空海《御将来目录》中记载:

《十力经》一卷,右一部,勿提提犀鱼三藏译;

《回向轮经》一卷、《十地经》九卷,右二部十卷,尸罗达摩三藏译。

空海带佛经回国之后,圆仁也曾携佛经而归(《入唐新求请来目录》)。不过,圆仁带回的佛经已经散佚,而空海带回的佛经有幸保存下来。

 

如所周知,空海抄自长安西明寺并带回日本的经典编成《三十帖策子》,被指定为国宝,秘藏在京都仁和寺。从空海自笔的策子目录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三十帖策子》是由38帖构成的(奈良国立博物馆编“携来美术”解说),因此,散佚的有八帖。前些年,仁和寺举行大藏会之际,《十地经》、《十力经》和《回向轮经》三部古写本中的二帖,偶然通过其它途径被发现。从三部古写本的文字书写、纸张品质、策子体裁等方面来看,与《三十八帖策子》目录里记载的三部佛经相符。三部古写本遂于昭和十六年[2]被指定为国宝,奉为当时的重要文献。三部古写本中《十地经》和《十力经》的卷首均附有《经记》,据此推测三部佛经原本分别附有《经记》。附在《十地经》上的《经记》大致是全文,从“大唐贞元新译十地等□□”开始到文章结束,长达10页,行数、字数虽然算不上齐整,但破损的地方很少。比较而言,附在《十力经》卷首的《经记》开头部分少了220字左右,从“(蒙)恩授奉朝左卫泾州四门府别将员外置同正员”开始,到文章结束,共计13页,但其文字书写比前者认真,字形是略大一些的楷书。

 

推算起来,悟空返回长安的时间是唐贞元六年(790年),约在圆照《续开元释教录》编辑之前的五年,因而《经记》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此期间[3]。空海在西明寺抄写前述诸佛经的时间为贞元二十一年(804年),与圆照编辑成书仅仅相隔十年,彼时圆照已去世,空海已经抄录了西明寺佛经藏本。

 

果然如此,则今后在制作《经记》定本的时候,首先应该依据空海本,此外,还应该参照高丽藏本。实际上,空海本也存在抄写错误,有的地方需要考证修订,有机会我将另外对此详加探讨。在此我着重考虑的是要依据空海本订正通行本,这主要是因为其时代较早。再举一两个例子,通行本中“杨與岭”,空海本为“杨興岭”,“蓝娑国”为“蓝婆国”。通行本中“也里特勒寺”,空海本为“也里特勤寺”,游方传本中为“也里特勒寺”,佛经中虽然译作Ye-li-t’e-le,但正确的译法应为“特勤(Te-k’in)”。同样的问题见于“特勒洒寺”一词。《新唐书·西域传》“罽宾”条记载有“乌散特勒洒”王子之名,此“特勒”,从上述例子推断,显然系“特勤”之误。“特勤”一直写作“勅懃”、“直懃”等,但突厥语为Tegin,据说是君长授予近亲的称号。总之,皆因“勤”与“勒”二字容易混淆所致。

 

以下谈谈我对长泽氏文章的看法。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句读。《经记》中有这样一句话:

玄宗皇帝敕中使内侍省内寺伯绯鱼袋张韬光,将国信物,行官奉四十余人。

文中的“行官”,在《游方传》中被断开,长泽先生也把“行”与“官”断开,读成“玄宗皇帝敕中使内侍省内寺伯绯鱼袋张韬光,将国信物行,官奉傔四十余人。”然而,“官奉傔”在意义上无法理解。所以“行官”二字不该断开,合理的读法应为“将国信物,行官奉傔四十余人”。所谓“行官”即“行使者”,“奉傔”等同于“傔人”乃至“傔从”,总而言之,这句话不外是“行使及其侍卫,一行共四十余人”的意思。关于“行官”和“傔从”的探讨,参见拙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研究》(卷一、卷二、卷四)。

 

所谓“杨興”与“杨與”因字型相似也容易混淆。以前敦煌本《慧超传》中,也将“興胡”误作“與胡”。如作“杨興岭”,难以确定恰当的地点。但是,参考中国出版的《全中国地图》中的帕米尔部分,有比司岭(Pisling),由此处翻越别克山口(Bick Pass),进入小帕米尔的溪谷,到达基支勒拉特(Kyzylrabot[4],再由此地西行,就会到达恰克马克廷湖,即所谓的“龙池”。仅仅依据比司岭的“岭”字相同,不足以证明比司岭与“杨興岭”是同一地点。但是,这条道路非常险要,与其走这条路,不如另选一条易行的路,即溯塔什库尔干河上游的明铁盖河(Ming-tieh-kai-Ho),翻越瓦赫吉尔山口(Wakhjir Pass),经瓦赫吉尔(Wakhjir)到达贝柴枯巴德(BazaiGumbad),再沿奥克苏斯河[5]上源喷赤河(Ab-i-Panjas)西行。这条易行的路线却不经行龙池。

 

长泽氏论文插图中,有“昏多”这一地名,他认为此地位于喀喇喷赤即瓦罕(Wakhan)的西方。可是,《全中国地图》中“罕多特”一地的位置,却标记在瓦罕的东方。昏多城见载于《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是达摩悉帝国的都城,位置十分重要,此地究竟位于瓦罕的东方还是西方,不免使人困惑。假设“昏多”在瓦罕的东方,由此向西南行进,越过兴都库什山就进入西巴基斯坦的默斯杜杰(Mastuj),再向前行就会到达吉德拉尔(Chitral)。假设“昏多”位于瓦罕的西方,则不经过默斯杜杰即可直接到达吉德拉尔。究竟哪一个方位正确?长泽氏原封不动地照搬水谷氏的观点,而水谷氏依据摩根·谢纳(G..Morgenstierne)的地图从事“《大唐西域记》译注”课题研究,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据《经记》记载,张韬光一行“取安西(库车)路,次疏勒国(喀什噶尔)、播蜜川(Ab-i-Panja),至五赤匿。次护密国。”护密国即瓦罕。所谓五赤匿在文中夹注亦称“式匿”,“式匿”在中国汉文文献中写作“识匿”、“瑟匿”、“尸叶匿”,相当于现在的锡克南(Shighanam),锡克南是游牧民族国家之所在地,游牧民族不仅散居在小帕米尔,还散居在大帕米尔及其西南的沙赫·达拉(Shakh-Dara)河流域,地域似乎相当广泛。

 

继护密(瓦罕)之后依次经行的国家是拘纬国葛蓝国蓝婆国孽和国乌仗那国。长泽氏认为蓝婆国即位于喀布尔河中游的拉格曼(Laghman),即玄奘所记载的“滥波”。乌仗那即Uddiyana,与玄奘所记名称相同,相当于“乌长”,将其比定在斯瓦特河上游(Upper Swat)一带,我对此并无异议。但是,在此我想插入一些个人意见,针对长泽氏文中所谓“继护密以后的一段,甚难理解”,以及“拘纬国、葛蓝国和孽和国位置不清楚……但其中的所谓拘纬国也许是位于塔什库尔干北部东北方向92公里的鞠和衍那国(Kabadian)的略称”,这显然是颇为草率的结论。

 

塔什库尔干(Tashikurgan)这一地名,在中国、阿富汗和苏联诸国都有,长泽氏突然只提出此地名,不免使人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关于拘纬国的位置,在学术界几乎早已成为定论,在此重新言及,也令人感到费解。

 

法文翻译方面,关于拘纬国的具体位置,可引用雷穆萨特(Rémusat)的观点,即认为“拘纬”即“商弥”,勘定为吉德拉尔(Chitral)地方。“商弥”是玄奘记载的国家,旧亦写作“双靡”、“赊密”、“赊弥”、“舍弥”,以及“折辟莫孙”等,一般认为是Syamaka的对音。据《慧超传》记载:

又从乌长(Uddiyana)国东北入山十五日程,至拘纬国。彼自呼云奢摩褐罗国。

好像藤田剑峰博士曾经考证过,“东北”应系“西北”之误写。“奢摩褐罗国(奢摩拉贾)”即1ama Rqja,意为“商弥王的国家”。可见,商弥是拘纬国的别名。在《新唐书·西域传》中,“商弥”均写成“俱位”。总之,拘纬、拘卫、俱位都是同一个地方,应为Khowar的对音。

 

吉德拉尔位于库纳尔河(Kunar R.)上游,吉德拉尔河(Chitral R.)的更上游被称作亚尔浑河(Yarkhun R.),总而言之,所谓拘纬应是位于库纳尔河上游河谷中的国家。

 

据说此一行人到达护密(瓦罕),那么,他们理应到达喷赤河与(大)帕米尔河的汇流处,由此向西,再转而南行,越兴都库什之险。再经过吉德拉尔沿着库纳尔河南下,至库纳尔河与喀布尔河汇合处,我认为由此向西可到达蓝婆国(拉格曼)。其经行国家依次为:

拘纬国→葛蓝国→蓝婆国。

若其中拘纬国和蓝婆国的方位大体上能确定,则葛蓝国的位置又成难题。葛蓝国恐怕理应位于库纳尔河的下游。该地现名卡菲里斯坦(Kafristan,或许与葛蓝有某些关系。库纳尔河与喀布尔河的汇流处是以贾拉拉巴德(Jalalabad)为中心的那加拉哈拉(Nagarahara)盆地。《西域记》所记载的“那揭罗曷国”不见于《经记》令人费解。这或许是由于张韬光一行沿着喀布尔河北岸往返行进,未曾途经该国都城的缘故。

 

张韬光一行自蓝婆国返回,继续前往乌仗那国(Upper Swat),又由该地向乾陀罗国(Gandhara)的首都白沙瓦行进。其间经过的地点依次为孽和国→茫誐勃国→高头城→摩但国→信度城。以下是长泽氏关于这些经行地的论述:

据《十力经序》记载,继蓝婆国之后,张韬光使团经行孽和国、乌仗那国、茫勃国以及高头城、摩但国、信度城,据说在天宝十二载(753年)癸巳年二月二十一日到达乾陀罗国。根据此说,一行人在进入乾陀罗(Peshawar,白沙瓦)之前,曾经在乌仗那各地巡历,这有些疑问。假如中使张韬光一行经拉姆干(ラムガ-ン)前进,理应直接进入目的地白沙瓦。在此我们所见地名,除乌仗那以外,不能一一比定的,多半是乌仗那各地佛迹之所在。这恐怕是编者圆照参考诸如《法显传》等其他求法僧的旅行记撰写而成的,由于乌仗那与乾陀罗相去不远,所以后来写作时把乌仗那周边巡历的记录排列在乾陀罗之前。

对于长泽氏“这有些疑问”的观点,我却认为“这丝毫没有疑义”。长泽氏构想的前提是求法僧巡礼路线之类的思维,而我则更侧重于中使即宦官出身的张韬光负有政治、外交使命的观点。诚然,迦毕试和乾陀罗分别作为夏都和冬都,二者的密切关系不言而喻。从交通路线来看,沿着喀布尔河、翻越开伯尔山口(カイバル峠)往返行进,也确为常道。可是,负有政治、外交使命的张韬光一行,自蓝婆国返回,到过距乾陀罗不远的乌仗那,无疑是有理由的。

 

如果说唐朝派遣使节的目的,旨在牵制当时在中央亚细亚有所抬头的吐蕃(Tibet)和大食(Islam)势力,那么,重视历来关系友好的乌仗那这一点不足为奇。因此,张韬光使团一行取道乌仗那也是没有什么不合道理的。该道曾经是亚历山大大帝远征西北印度所选取的路线,亚历山大率军自喀布尔河,未翻越开伯尔山口到达斯瓦特。关于亚历山大大帝远征路线,坎宁安(A.Cunningham)很早就有考证。更有斯坦因(A.Stein)的报告书和书信,他的《斯瓦特河上游与阿迪亚肯特山地区考古记》(An archaeological tour in Upper Swat and Adiacent Hill Tracts(M.A.S of India No.42),以及《亚历山大大帝入侵印度路线考》(On Alexander’s Track to the India)都很有名。伍德科克(G.Woodcook)教授所著《古代印度与希腊文化》认为:

亚历山大大帝想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三万斗士,他率领残余部队向开伯尔山口北部的丘陵地带进军。他翻越(与开伯尔山口不同的)山口,到达巴焦尔,该地是后世印度-希腊王弥南德(メナンドロス)的主要根据地之一。在那里,他击败阿斯帕西奥伊人(アスパシオィ人)。之后,为了镇压阿萨克诺伊人(アッサケノイ人),向斯瓦特进军。数月之间,他指挥艰难的山岳间的行军。攻占难以靠近的山丘上的要塞,建立起军队的驻屯地和定居地(金仓·本译,第27页)。

巴焦尔(Bajaur)位于斯瓦特河下游西部地区。据阿里安(Arrian)记载亦可称为“巴济拉(Bazira)”。蓝婆→孽和→乌仗那一线,位于中间的孽和,不知能否将其比定为巴焦尔地方。

 

就乌仗那国与茫誐勃国的关系来看,我认为首先应该将“茫誐勃国”更名为“茫誐勃城”。《经记》后半部分记载悟空“又至乌仗那国,寻礼圣踪,住茫誐(平声呼,虔迦反)勃寺。”显然是说悟空曾停留在乌仗那国的茫誐勃城茫誐勃寺。茫誐勃城与《西域记》中的“瞢揭釐城”无疑是同一地。或许“釐”与“勃”的差异,是基于梵语、突厥语及其它土语的不同。最近一般观点认为“瞢揭釐城”相当于“明高拉”或“明戈拉”(Mingaora Mingora),斯坦因将阿里安著作中的“奥拉(Ora)”比定为位于明高拉西南的乌德格拉姆(Udegram,并进一步指出“马萨高尔”或“马萨伽”(Massagaor Masaga)即相当于其西南的“比尔-科特”(Bir-kot)。虽然乌德格拉姆(Udegram)即“奥拉(Ora)”这一观点早已获得共识,但OraMingora二词的语尾音出奇一致,果然如此,则OraMingora应该可以勘同。

 

在明高拉有以布特卡拉佛塔为中心的圣地(Sacred Area of Butkara),经意大利调查队发掘而闻名。一般认为该佛迹相当于《宋云行记》中的陀罗寺。陀罗寺与茫誐勃寺是否为同一寺院,目前尚未找到根据。茫誐勃寺无疑也是该地区的重要寺院。近人拉施德(M.H.Rashid)介绍意大利调查队的挖掘成果时,提到乌德格拉姆,记述其主要遗迹有三处:一是位于山脚下古代的城市;二是在有城的地域,耸立于拉贾基拉山(Rajagira-Hill)上难以攻下的高高城堡;三是戈格达拉(Gogdara)地区。

 

斯坦因也注意到拉贾基拉山,他将山上城堡命名为拉贾基拉堡(Raja Gira Castle),介绍其现状,之后该遗址进一步由意大利调查队进行发掘。拉施德总结此次发掘时指出,乌德格拉姆的阿库罗波利斯(アクロポリス)一带的聚落自4世纪中期不断扩大,其大规模的建筑活动大概发生在710世纪(“Swat and its archaeological remains”Cultural Heritage of Pakistan.1966),详细的情况应参见意大利调查队的报告(Faccenna, D and Gullini, GReports on the Compaigns 1955-58 in Swat”)。关键之处,我个人认为“王者之城”很可能就是《经记》中提到的“高头城”。

 

乌德格拉姆西南的比尔·科特(Bir-Kot)、坎加尔·科特(kanjar-kote)、卡菲尔·科特(kafir-kot)等地,均有以Kot kote命名的地方。斯坦因认为,kot即梵语Kotta,意为“城”或“城堡”。“高头城”非为Kotta的对音,高头应从当时中国的俗语和解释,即“高的地方”,因而,所谓高头城意即“地处高处的城”,可以将其比定为“王者之城”。

 

如果从乌德格拉姆出发,经过马拉根德(マラカンド)进入乾陀罗盆地,即可到达交通中心地,即今天的马尔丹(Mardan),果然如此,则“摩但”可以比定为马尔丹。不过,目前尚无法证实马尔丹之名源自历史上八九世纪时期的地名。从其所处交通路线上的重要位置来看,马尔丹作为都市,无疑早已存在。宋云所谓“佛沙城”,玄奘所谓“跋虏沙城(Varveapura)”,位于该地东13公里左右。宋云和玄奘均未提到马尔丹,究其理由,可能是因为该地虽系交通中心,但却与传说无涉,不似“佛沙城”、“跋虏沙城”与阿育王的诏书、檀特山与释迦传说相关(参见水野清一编《迈罕萨达(メハンサダ)》)。

 

如果将“摩但”比定为马尔丹还算贴切,那么剩下的是应该位于马尔丹与乾陀罗首都白沙瓦之间的信度城了。

 

信度城的比定颇难处理,目前我们认为最有可能的地点有两个,其一是玄奘所记“乌铎迦汉荼城”(Udakhand),即今滨临印度河的奥信德(Ohind);其二是“布色羯罗伐底城”(Puskalāvati),位于今贾尔瑟达(Charsada)近郊,地处斯瓦特河与喀布尔河的汇合处。有关后者,据《慧超传》“建驮罗”条记载:

此城,俯临辛头大河北岸而置。此城西三日程,有一大寺,即天亲菩萨、无著菩萨所住寺。

天亲(世亲)与无著曾经住过的“大寺”,是位于白沙瓦东南的迦腻色迦(カニシカ)寺,即指有雀离浮图的夏·基奇·德里(シャ-·ジ-キ-·デリ-)寺。由该寺向东行三日,可到达布色羯罗伐底城外,即藤田博士所指的地方。不过,确切言之,应该是走一日多的路程而非三日。尽管这条河是印度河的支流,却被称为“辛头大河”,关于这一称呼,不仅慧超如是说,西方的地理学者阿里安(Arrian)和斯特拉波(Strabo)也有同样的记载(参见《慧超传笺释》)。果然如此,则俯临辛头河的城必是信度城。

 

若将布色羯罗伐底城比定为信度城,依据这种观点,假设从乌仗那出发,经过马尔丹和贾尔瑟达,到达白沙瓦,大体上是合理的路线。张韬光一行到达白沙瓦的时间是天宝十二载(753年)二月二十一日。从长安出发,历时两年多。在此期间,悟空还未出家,他俗名车奉朝,是使团的随行成员,因而他的任务与后来作为僧人悟空的任务自是不同。我们读《经记》,当然也有必要区别对待。使团一行取得何种程度的外交成果,我们无法得知。不仅这一点,就连使团归国时间以及归途,一切都不清楚。中亚局势不断发生变化,特别是在唐朝爆发“安史”大乱之际,在此生死存亡之秋,唐王朝竭尽全力以图摆脱困境,无暇旁顾,因此,有关张韬光出使的记录并未见载于史籍。

 

因病不得不独自留在乾陀罗的悟空,削发为僧,踏上求法巡礼之路。对于此事,长泽氏已有介绍,我没有更多需要增加的观点。若要谈些想法,长泽氏理应谈及悟空先后四年在旅居地克什米尔学经、巡礼佛踪诸如此类与佛教相关的事情。斯坦因读了法译《悟空传》之后,马上发表了《悟空所记克什米尔考释》(Notes on  Ou-Kong’s  account of Kaçmir)(《亚洲学报(Journal Asiatique)》1895),考证了其中有关寺庙的名称等,对此后的新研究也应有所启发。

 

悟空巡礼八大灵场和那烂陀寺等地之后,重又回到乌仗那,如上文所记,停留在茫誐勃寺。《经记》中虽未明确记载,但他显然又从乌仗那回到乾陀罗,因为他要向居住在该地的(舍利)越魔三藏告别。另外,在此需要提到的是,与高丽本中的“越魔三昧”不同,空海本中写作“越魔三藏”。关于悟空的归途,《经记》中只提到因忧虑南海路的危险,而取道北路,但有关归途的记载并不详细。大概是溯喀布尔河到达罽宾。自罽宾出发所行路线,究竟是与玄奘相同,即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向活国(Kundz)进发;还是与慧超相同,即翻越希巴尔山口(Sibar Pass),进入巴米扬,我们不得而知。无论选择那条路,最后都会到达位于奥克苏斯河流域的吐火罗地区。僧侣单身旅行是不可能的,必须与商队结伴而行,因此悟空与商旅一行渡过奥克苏斯河,沿着该河左岸行进。据《经记》记载所经国家依次为:

骨咄国→拘密支国→惹瑟知国→式匿国。

据推测,这段路程悟空应该与商队结伴而行,《经记》中明确记载去往骨咄国是与商队同行的。“骨咄国”可与《西域记》中的“珂多罗”、《隋书》中的“诃多”以及《册府元龟》中的“骨咄”勘同,相当于西方文献中的KuttalKhottaKhuttalanKhottlanKutl,以及阿拉伯语KotlKhatehi。据水谷氏译注《西域记》,珂多罗河是奥克苏斯河的支流,即源自北方的瓦赫什河(Wakhash)。长泽氏虽然也随此论述,可惜并不太清楚。

 

米诺尔斯基认为,虽然说是在同条河的东部,实际上,可以推测是在更东部的克孜尔河(Kyzyl-su)和雅克河(Yakh-su)流域,都城据说是胡尔布克或哈尔巴格(Hulbuk or hulbag(米诺尔斯基《世界各地》,V.MinorskyH.A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P.208)。“胡尔布克”这一地名在现今地图上找不到,但是,因为据说是位于“库拉布”或“卡尔亚布”(Kulab or Kulyab)的南部,所以大概可以比定为现在的莫斯库维斯基(Moskovsky)。另外,在克孜尔河下游有帕尔哈尔(Parkhar),在其北部也有与“骨咄”发音相似的“哈特奇(Khatchi)”(英制百万分之一图)。在同一条河流域到处都有湖水,与《经记》所记载湖水近处情况也偶然相符。

 

据《西域记》记载,珂多罗东邻国家为拘谜陀。拘谜陀即托勒密所谓Komēdōn,伊斯兰地理书称为Kumādh。水谷教授认为,该地处于古代丝绸贸易的重要商道,中心城市位于奥克苏斯河弯曲处的卡拉·依·胡姆(Kala-i-khumb)。我认为“拘密支”的“拘密”、“拘谜陀”的“拘谜”,与胡姆(Khumb)有关系。虽说“支”和“陀”不同,但看来可能是同一地方,沙畹也认为两地名可以勘同(参见冯承钧译《西突厥史料》)。果然如此,则只剩“惹瑟知国”方位尚不清楚。但如果将其与卡拉·依·胡姆和锡克南(Shighnam)联系起来,该地应在奥克苏斯东部,其间有鲁善(Rushan)和霍罗格(Khorog)。当然,对于该地的比定,还须仰仗方家示教,留待以后解决。

 

长泽氏认为,“途中,因巡历吐火罗诸国中的几个国家,路线有所变化。但与去时路线大致相同,即经由巴达赫尚(Badakhshan、瓦罕、小帕米尔回到喀什噶尔的路径。”如果说其大致,或许如此,但从骨咄到式匿的行程悟空所走的是奥克苏斯河左岸(沿着东北方向行进),相当于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古代中国闻见录》[6]插图中的滕吉·巴达西安(Tenggi Badascian)地方,据推测,这也是17世纪初传教士本尼迪克特·格斯(Benedict Goës)拟选取的线路(K.W.pp.1836)。

  

到达塔里木盆地的悟空由疏勒(喀什噶尔)至于阗(和田),不期南道因吐蕃势力的扩张受阻。了解这一情况后,悟空决定变更路线,向安西即龟兹国(库车)进发。从于阗到安西的行程,据《经记》记载依次为:

于阗→威戎城(钵浣=怖汗国)→据瑟德城→安西(龟兹国=屈支城)。

长泽氏认为:“威戎城(Wei Siuet),别名钵浣国、怖汗国,其位置不明。……(据)瑟德城位置也不清楚,在库车西方找不到(据)瑟得。但从他很快就到达安西这一点看,悟空自于阗出发,沿着和阗河,纵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再从温宿附近东进,到达安西(龟兹)。”对此,我的看法是,悟空并未选取沿着和阗河的路线,其理由在于这与《经记》所记地名顺序不同。当时的一代硕学圆照也有笔误,换言之,选取于阗→据瑟德城→威戎城→安西这样的路线是不合乎情理的。其根据无外乎是因为,“据瑟德”与《新唐书》卷43《地理志》所载“据史得”以及《旧唐书》卷104《高仙芝传》所谓“握瑟得”可以勘同。

 

《新唐书·地理志》引贾耽《道里记》,据其记载:

自拨换、碎叶,西南渡浑河,百八十里,有济馆,故和平铺也。又经故达干城,百二十里,至谒者馆。又六十里,至据史德城,龟兹境也。一曰头州,在赤河北岸孤石山。渡赤河,经岐山,三百四十里,至葭芦馆。又经漫城,百四十里,至疏勒镇。

此处虽然拨换、碎叶并提,但是,增加碎叶是因为“拨换”与“钹汗”容易混淆。在同一志书中记载:

拨换城,一曰威戎城,一曰姑墨城,南临思浑河。

“拨换碎叶”中的“碎叶”二字是衍字。此“拨换”可与《西域记》卷一所载“跋禄迦勘同,后者注释中明确记有“古时候也叫姑墨、丞墨”。因而我们可以断定其西南的浑河可与思浑河勘同,即今温宿、阿克苏西侧的库姆·阿里克(Kum-arik)河,该河别名阿克苏河(Ak-su),《水经注》称之为“姑墨川”,《道里记》称之为“拨换河”。据说“拨换”是梵语Baluka、阿拉伯语Barkhuan的音译,“姑墨”是突厥语Kum(沙)的对音。“阿克苏”意为“白水”,“姑墨”见载于汉代以后的史书。一般认为拨换(威戎)城中心地址在今温宿县治附近,黄文弼认为在温宿北部(《塔里木盆地考古记》)。

  

据史德距拨换城360华里,又名郁头州,可能即赤河北岸的孤石山,从那里到疏勒(喀什噶尔)大约480华里,《高仙芝传》中没有记载里数,仅记载所需日数:

     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拨换城。又十余日,至握瑟德。乃十余日,至疏勒。

虽然所记行程皆为“十余日”,但具体里数并不明确,因为相差120华里,所以后者多需要三四天时间的行程。总之,据史德和握瑟德是同一地点,无疑,“握”乃“据(據)”之笔误。

 

有关据史德的地理考证,亲临其地进行勘查的黄文弼有详细的阐述。概言之,位于巴楚(马拉·巴什)东北的图木舒克,据说即相当于九台西北的阿拉什山和垒勒山之间的托和沙赖塔格[7]故址(同上书,第60页)。渡边哲信师也认为,距离图木舒克步行45分钟左右的夏尔·巴尔巴尔就是古代据史德之所在(《西域旅行日记》“新西域记”下卷,第299300页)。

 

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赤河发源于喀什噶尔(疏勒)西部的葛罗岭,在喀什噶尔城的西侧分流,又在此城的东北合流,由此推测,此河可能流入据史德辖区。赤河是喀什噶尔河的意译。果然如此,则所谓赤河北岸的孤石山应该指阿拉什山或者垒勒山。斯文·赫定、斯坦因(Serindiaセリンデア)附图15)以及大谷探险队也曾到这一带做过实地调查,拾获古遗址的遗物,表明该遗址在唐代是交通要道。赤河位于遗址南部,现今的交通路线也需在遗址西南方渡河。

 

长泽氏所谓沿着和阗河的道路,虽见载于《新唐书·地理志》,但即使在唐代选取此路的人也极其稀少。通常情况下,即使迂回些,也要选取比较安全的由和田→叶尔羌→据瑟得→阿克苏→库车的大道,即沿着叶尔羌河与喀什噶尔河两条河之间的道路旅行。悟空所走的也是这条安全的线路。

 

关于悟空后来从龟兹(库车)出发,经由焉耆至北庭,横穿准噶尔(ズユンガリヤ)平原,到达遥远的回鹘衙帐哈拉巴尔嘎逊(カラバルガスン)[8],沿着阴山进入鄂尔多斯一带,从那里南下回到长安的经过,有长泽氏的叙述,此不赘言。

 

《大唐贞元新译十地等经记》因《悟空入竺记》之名而著称于世,此文系圆照依据悟空所言整理而成,其内容不仅限于悟空四十年西域旅行的经历。该文篇幅较短,有些差强人意,但通过这一记述,我们可以了解悟空的经历及其它相关信息。例如,有关印度、西域的佛教信仰状况,特别是(唐王朝)对沿途各国以及安西辖境的羁縻统治可窥见一斑。从上述诸方面来看,该《经记》具有特殊史料价值,应该引起我们高度重视,值得重新研究。再如,《经记》中提到疏勒王裴冷冷和镇守使鲁阳、于阗王尉迟阳和镇守使郑据、据瑟德王和镇守使卖诠、怖汗(拨换)王和镇守使苏岑、龟兹王白环和节度使郑昕、焉耆王龙如林和镇守使杨日祐、北庭节度使杨袭古等等,单是知道这些人的姓名,就颇有益于西域史的阐明。其中,郭昕和杨袭古二人之姓名曾见载于《资治通鉴》。

 

不必重复,该时期内陆亚细亚政治形势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由于唐朝势力后退,此时期相关史料稀少。《经记》即成为罕见的8世纪末期唐人唯一珍贵记录,如此评价决非言过其实。勿庸置疑,我们还期待着敦煌文书和将来的新发现。圆照撰述之后不过十余年的时间,空海就将其抄录并携带回日本,不仅如此,该古写本在我国流传下来,令人称奇,我们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反过来看,在空海之前,鉴真曾将《大唐西域记》带回日本。从法相学所容纳的关系来推断,在鉴真以前,日本入唐僧人也有可能将此书带回日本。确切的记录,如《东征传》所载。与《西域记》相比,《悟空入竺记》(的字数)在分量上显得很轻,但就所涉及的问题而言,分量未必轻,也并非终结。在此提及此二种文献被带到我国之事,遥想两位伟大宗教家作为丝绸之路最终继承者所发挥的作用,其间蕴含着令人感动的情愫,难以形容。笔者此篇拙文,只是借助偶然的机会,从一个门外汉的角度进行评论。实际上,笔者意在重新评价空海的作用,使其一部分业绩得以传扬。

 

    


[1] 译者注:长泽和俊《论释悟空之入竺》一文,刊载于《东洋学术研究》第14卷第4号,第105126页,昭和50年(1975年)。此论文经修改后收入长泽和俊《丝绸之路史研究》一书,参见该书汉译本,钟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44572页《释悟空入竺求法行》一文。

[2] 译者注:1941年。

[3] 译者注:指贞元六年至十一年790795年)。

[4] 译者注:汉译通常作“克孜勒拉博特”。

[5] 译者注:希腊语Oxus,今名Amudaria(阿姆河)。

[6] 译者注:ユ-ル·ユルデ-の《東達シナ記》,此书汉译本由张绪山译,初版为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再版为中华书局2008年版。

[7] 汉译通常作“托库孜沙来古城”,维吾尔语意为“九重宫殿”(一说为“一组城堡”)。

[8]译者注:回鹘衙帐(Khar Balgas),汉语音译又作“哈拉巴勒嘎斯”,蒙古语意为黑城,唐回鹘可汗宫城,建于公元751,位于今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西岸,是著名的回鹘古道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