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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木合十三部考

发布日期:2018-12-30 原文刊于:原刊《欧亚学刊》新5辑,商务印书馆,2016年
曹金成

一、问题之缘起

 

公元十三世纪左右,蒙古乞颜部的铁木真在统一漠北草原建立大蒙古国的过程中进行了一系列战争,如先后与札木合联军的十三翼之战和阔亦田之战、与塔塔儿部的斡里札河之战、与克烈部的合兰真沙陀之战等,这些战役迄今不但仍为蒙古民族所熟知,而且也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跨越国界和民族的蒙古学学者的兴趣。其中与札木合联军在答兰版朱思(Dalan Balǰus,即“七十沼泽”,大致在今克鲁伦河上游支流臣赫尔河附近)所进行的十三翼之战,既是铁木真本人作为独立的部落联盟首领而遭遇的第一次大规模战役,也成为他与自己的安达札木合正式决裂的标志。此战使铁木真初次尝到了草原上部落联军作战中首败的滋味[i],由此得到的教训,无疑对其后来的复苏和崛起甚至统一漠北诸部都具有重大影响。

从另一方面来看,对铁木真此役中的对手札木合一方十三部的准确认识,不但有助于我们对十三翼之战进行全面深入地了解,而且也是管窥当时草原诸部及其相互关系的一面镜子。遗憾的是,虽然学界迄今已对铁木真的十三翼作了详细研究[ii],但对札木合一方的十三部似乎罕有探讨。以管见所及,屠寄应是对此最早留意之人,他认为札木合的十三部为札荅阑、泰亦赤兀、亦乞列思、兀鲁兀、那牙勤、巴鲁剌思、豁罗剌思、巴阿邻、翁吉剌、合塔斤、撒勒只兀、朵儿边以及塔塔[iii]王国维在相关研究中,则审慎地认为,屠寄之说“殆是也”[iv]。余大钧在译注《蒙古秘史》时指出,札木合的十三部应包括札答阑、泰赤乌、亦乞列思、兀鲁吾、那也勤、八鲁剌思、霸邻和豁罗剌思,“其他五部不详”[v]。然而,笔者在研究相关记载的过程中发现,通过对史料的重新勾稽与辨正,不但能够补充余大钧所未详的五部,而且可进一步订正屠寄的说法。故特撰此文,重新考证札木合的十三部,不当之处,还望方家赐教。

 

二、释《元朝秘史》中的“哈邻”一词

 

《元朝秘史》(下文简称《秘史》)最早记载了十三翼之战,其中提到,札木合利用自己的亲人被铁木真属下所杀之机,“领着他一种,并十三部,共三万人”来与刚刚称汗的铁木真厮杀,后者也在自己部众内起了十三个古列延,即所谓的十三翼来应对,双方在答兰版朱思交战[vi]

《秘史》所说的“十三部”一词,汉字音译蒙古文作:“哈儿班 儿班 邻”(harban qurban qarin)。可见,“邻”(qarin-n为表示复数的后缀)一词在明初译员笔下对应的汉字旁译是“部”,那么这一解释是否与当时札木合联盟的实情相符呢?对此之回答将是考证札木合十三部的最重要前提。

通检《秘史》,不难发现,qari一词主要有三种释义:外邦、部落与封国。先看“外邦”之义,《秘史》在197节纳牙阿投降铁木真时的誓词中说:“凡外邦得的美女好马,要献与主人”,其中“外邦”对应的汉字音译蒙古文为“ 儿格讷”(qari irgenü旁注:外邦 百姓的),将qari释作“外邦”,显然与文意相符。当然《秘史》中这样的例子远不止此,第201节札木合被俘获后对铁木真所说的话中有:“额朵额 安荅 脱歌里该 兀鲁昔 客罢 里秃秃迷 含秃合罢”(edö’e anda tögörigei ulus-i tübšidkebe. qaritutum-i qamtudqaba。总译言简意赅地译作:“如今你将众百姓收了”。“众百姓”其实是对“兀鲁昔”ulus-i,后缀-i表示宾格)和“里”(qari这两个在语义上相近的蒙古语词的合并翻译,此二词的汉字旁注分别为“国行”和“外邦”,这里将“里”释为“外邦”也无不可。

再看“部落”之义。《秘史》213节提到,铁木真建国后赏赐巴牙兀惕姓的汪古儿时,后者请求:“巴牙兀惕姓的兄弟每,都散在各部落里有,我欲要收集者。”此处“各部落”对应的蒙古文是“ 里”,这是蒙古语中名词以叠加词的形式来表示复数,因此将qari作“部落”解释也符合情理。类似的例子还见于《元朝秘史》第218节,其中记载了捏古思氏纳邻脱斡邻受赏时说:“我的兄弟捏古思散在各部落内,我欲收集咱。”此“部落”也是对应的“里”一词。若是从具体语境来看这两例中的“里”,指的应该都是非巴牙兀惕姓和非捏古思姓的部落。

最后来看“外邦”之义。在《秘史》第255节中,朮赤与察合台因讨论汗储而大起争执时,成吉思汗说:“天下地面尽阔,教您各守封国。”“封国”对应的蒙古文也是“里”,这从上下文来看也可以解释通。

以上“外邦”、“部落”、“封国”这三层意思其实都带有异族、异邦的色彩,所以,海涅士(Haenisch)认为,《秘史》中的qari有“外邦”、“外国”之意[vii]。而作为以成吉思汗先祖、成吉思汗及其直接继承人窝阔台为主线的一部史书,《秘史》在描述札木合的十三翼时,必然会以铁木真及其所在的蒙古乞颜部为视角来加以记述,这是由此书编者所持的政治立场决定的,所以,用义为“部落”且更具有“异族”或“外族”意味的“qarin”一词,来总称铁木真的对手札木合所统领的十三部也就很自然了[viii];另外,上述汪古儿、纳邻脱斡邻受赐一事,他们二人的话语中所使用的“qari”一词,不但与此毫无抵触,而且提示我们在大蒙古国时期,这一词语所指示的具体部落会随着说话主体的不同而有所变化[ix]

总之,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基本确定:明初译员将札木合所率领的“harban qurban qarin中的qarin旁注为“部”是没有问题的。明确了这一点后,下面即对札木合的十三部进行详细梳理与考证。

 

三、札木合的十三部

 

    《圣武亲征录》一书在记载十三翼之战时,提到了札木合一方的几个部落:“(札木合)遂与泰赤乌、亦乞剌思、兀鲁吾、那也勤、八鲁剌思、霸邻诸部,合谋以众三万来战。”[x]对此,《史集》亦有记载:“(札木合)带着自己的部落和军队投奔到了泰亦赤兀惕诸部处。[当时]除他而外,其他部落和支系也都同泰亦赤兀惕人结成了联盟,其中有弘吉剌惕[]的分支亦乞剌思部,还有属于蒙古—迭儿列勤的豁罗剌思部以及属于尼伦的兀鲁兀和那牙勤[]。”[xi]根据以上两条史料可以确定,札木合的十三部中有札答阑、泰亦赤乌、亦乞列思、兀鲁兀、那牙勤、巴鲁剌思、巴阿邻、豁罗剌思等八部,这已为屠寄和余大钧所留意。 

在此基础上,接下来对最后五部作进一步考证。细检《秘史》汉字音译蒙古文,不难发现,紧接在十三翼之战后有如下记载:

那里札木合回了后。兀鲁兀惕种的主儿扯歹,与忙忽种的忽余勒荅儿,各引着他一族,离了札木合太祖行来了。又晃豁坛种的蒙力克也引着他七个子来了……[xii]

此处提到兀鲁兀和忙忽在十三翼之战后离开札木合而依附铁木真,无疑,这二部应位列札木合十三部中。但汉文总译对晃豁坛部蒙力克从何而来没有交代清楚,查其相应的汉字音译蒙古文发现[xiii]

     豁荅歹 蒙力 额赤格 田迭 札木合突儿阿周 蒙力额赤格 朵罗安

   种姓    人名       那里 人名       存着  人名      七个

   Qongqodadai Mönglik ečige  tende  Jamuqa-tur   aǰu  Mönglik ečige dolo’an

 

 可兀    鲁额边   札木合荅察 合察周田迭 成吉思合罕突 

儿子每  一同自的行  人名        分离着   那里  太祖  皇帝 

 kö’üd    -lü’e-ben  Jamuqa  -dača   qaqačaǰu  tende Činggis qa’an-tur

 

捏亦连 亦列罢

     相合    来了

    neyilen  irbei

可将此大致硬译为:“晃豁坛种的蒙力克父亲在札木合处有,蒙力克父亲同七个儿子每札木合行分离着,那里太祖行相合着来了。”显然,晃豁坛应当也是札木合十三部之一。

至此,札木合的十三部中就有十部被考知了。剩下的其他三部是否有迹可循呢?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十三翼之战后,金朝在明昌六年(1195)讨伐了不断扰边的合塔斤、撒勒只兀和翁吉剌,大约与此同时又利用铁木真与克烈部王罕的势力征讨塔塔儿部,使其遭到大败。此时,铁木真与王罕的联军还对篾儿乞、乃蛮等部进行了诛讨。在铁木真和王罕的咄咄兵威下,这些部落不得不采取联盟的方式,在泰和元年(1201)“立札木合做君”,借此来对抗铁木真与王罕。《秘史》第141节的汉字音译蒙古文,详细列出了推戴札木合为汗的十一个部落,分别是:合塔斤、撒勒只兀、朵儿边、塔塔儿、亦乞列思、翁吉剌、豁罗剌思、乃蛮、篾儿乞、斡亦剌、泰亦赤兀[xiv]。其中是否有此前十三翼之战中札木合一方的支持者呢?可能性很大。

不过细加分析,乃蛮、篾儿乞和斡亦剌皆非札木合十三部之选[xv]乞列思、豁鲁剌思、泰亦赤兀已在札木合十三部之列,故在此亦可不加讨论。塔塔儿、翁吉剌、合塔斤、撒勒只兀和朵儿边五部的可能性是最大的。然而,塔塔儿和翁吉剌两部可以最先排除。

塔塔儿在以往的很长时期内都是蒙古草原东部最强大的势力,以致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也都以其名称而为人所知[xvi]。此部长期附属于金朝,与蒙古部之间有着“古老的血仇”,“双方无论何时一有可乘之机,他们就彼此屠杀和抢劫。这些战争和纠纷长年持续”[xvii]。据研究,作为金朝牵制蒙古诸部主要力量的塔塔儿部,直到十二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前后才叛金[xviii],从而受到后者联合王罕和铁木真的征伐,所以,对于十二世纪八十年代后半叶爆发的十三翼之战来说[xix],塔塔儿是不会参与到札木合十三部中的。

    对此,还可进一步论证。金朝与克烈部的王罕、蒙古乞颜部的铁木真联军重创塔塔儿、擒杀其首领篾兀真-薛兀勒图后,在南下攻金复仇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塔塔儿参与会盟推戴札木合为汗的主要目的自然是向王罕和铁木真复仇,所以《史集》说:“这以后,上述篾兀真-薛兀勒图的儿子阿剌黑-兀都儿(alāq-aūdūr,和他的兄弟乞儿乞儿qīrqīr)太师,与蒙古族各部落以及[与蒙古人结盟的]其他部落联合在一起,共同对成吉思汗作战。[xx]这里,塔塔儿的复仇显然与此前的十三翼之战毫无关联。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史集》多次提到,塔塔儿人经常援助合塔斤、撒勒只兀、泰亦赤兀和朵儿边等部,但在这些受援部落中,惟独没有札木合所统领的札答阑部。这似乎也透漏出此前塔塔儿并没有在军事层面上与札答阑部有过往来,因此塔塔儿部作为此前札木合的十三部之一,不存在可能性。当然,屠寄将此部归入札木合十三翼的做法,也应予以摒弃。 

翁吉剌也非札木合十三部之一。我们知道,翁吉剌分有数部,札木合十三部中的亦乞列思和豁鲁剌思最初也都出自翁吉剌部,而且按陈那颜一支与铁木真所在的蒙古黄金家族素来友好[xxi]。据上引《秘史》第141汉字音译蒙古文可知,这里拥立札木合而与铁木真为敌的其实是翁吉剌部的迭儿格克·额篾勒和阿勒恢,其他文献提到,直接原因在于此前铁木真弟哈撒儿对其鲁莽之劫掠:

当时弘吉剌惕诸部因为拙赤-合撒儿听信了哲别的话将他们赶跑,虽然成吉思汗已就此事责备了[他的兄弟],他们还是很生气而投向了札木合,于是亦乞剌思、豁罗剌思、塔塔儿、合塔斤和撒勒只兀惕部联合起来,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图谋与成吉思汗作战……[xxii] 

不过,后来铁木真派使者招降了迭儿格克·额篾勒,对他说道:

过去我们互称兄弟和姻亲,你们照规矩享有母舅的权利,如果你们[同我们]友好,我们就做[你们的]同盟者和朋友。如果你们[与我们]为敌,我们也就[与你们]敌对。

蒙古人往往将结亲的对象称作“忽答”(quda),即亲家[xxiii],这里“姻亲”和“兄弟”的关系绝非空穴来风,也不是铁木真为了招降而特意夸大的措辞,而是基于乞颜部和弘吉剌部互称“忽答”的族外通婚制这一事实,尤其是就铁木真母亲出自弘吉剌部这一非同寻常的关系来说的。如此看来,迭儿格克·额篾勒一支弘吉剌部在此前的十三翼之战中应该是没有参与札木合联军的。屠寄认为翁吉剌为札木合十三部之一的说法,显然也不足取。

这样就只剩下了合塔斤、撒勒只兀和朵儿边,我认为,将这三部纳入札木合十三部中,合乎史实。

合塔斤和撒勒只兀,分别来自铁木真先祖朵奔篾儿干的寡妻感光所生之子“不忽·合答吉”和“不合秃·撒勒只”;朵儿边即蒙古语dörben的音译,意为“四”,是由朵奔篾儿干的哥哥都哇锁豁儿的四个儿子之后代所繁衍而成的部落。合塔斤、撒勒只兀和朵儿边三部都被归入蒙古尼伦部,但他们与铁木真向来不和,铁木真曾主动派使者说服合塔斤、撒勒只兀加入联盟,但遭到拒绝[xxiv]

《史集》在叙述这三部时,也特意强调他们与铁木真的敌对关系,如合塔斤部“在成吉思汗时,他们曾起来反对过他。由于这个缘故,[虽然]们在各兀鲁思中很多,但他们都不甚荣显”;散只兀“由于在成吉思汗时经常起来反对他,他们遭到了大量屠杀”;在记载朵儿边部时,拉施特也说,“在成吉思汗时,他们曾与泰亦赤兀惕诸部落联合,对他进行过重大抵抗”[xxv]。这些信息反映出,当时合塔斤、撒勒只兀和朵儿边与铁木真为首的乞颜部蒙古为敌,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此外,从这三部后来的活动轨迹来看,更能确定他们应位列札木合十三部中。十二部联军推戴札木合为汗,在阔亦田被铁木真与王罕击败后,合塔斤、撒勒只兀和朵儿边三部随札木合依附于王罕,王罕的克烈部被铁木真兼并后,他们又随札木合投奔乃蛮;直到铁木真灭乃蛮后,此三部才与札答阑部一起投降。从这一历程来看,屠寄认为合塔斤、撒勒只兀和朵儿边追随札木合而“无役不从”[xxvi],是合乎情理的,而将他们归入札木合十三部,应该也比较妥帖。

 

综和上文之辨析与考证可知,札木合的十三部为:札答阑、泰亦赤乌、亦乞列思、兀鲁兀、那牙勤、巴鲁剌思、巴阿邻、豁罗剌思、忙忽、晃豁坛、合塔斤、撒勒只兀与朵儿边。

 

四、十三翼之战后札木合十三部与铁木真的关系

 

上节所考札木合的十三部,其中亦乞列思、豁鲁剌思、晃豁坛三部属于拉施特所说的迭儿列勤蒙古,即源于额儿古涅昆的捏古思和乞牙惕两蒙古部落,札答阑、泰亦赤兀、兀鲁兀、那牙勤、巴鲁剌思、巴阿邻、忙忽、合塔斤、撒勒只兀、朵儿边则被拉施特归入尼伦蒙古,即阿阑豁阿在丈夫死后感光而孕所生三子的后代组成的部落[xxvii]。不难看出,札木合的十三部,实际上是联合迭儿列勤蒙古和尼伦蒙古的主要部落所组成的军事联盟[xxviii],显然与铁木真所在的乞颜部具有共同的祖先和血缘关系。总体来看,随着此后蒙古乞颜部的逐渐崛起,这十三部最终都投降了铁木真。忙忽、兀鲁兀和晃豁坛三部,在十三翼之战后率先归附了铁木真。

忙忽和兀鲁兀,源自成吉思汗八世祖篾年土敦幼子所生二子忙忽台和兀鲁兀歹。他们投靠铁木真后,铁木真依靠共同的血缘关系,尤其是凭借结义的方式,如称忙忽部首领忽亦勒答儿为安达[xxix],有效地加强了此二部对自己的向心力,使其成为铁木真在草原上东征西讨所不可或缺的两大“死党”。在合剌合勒只惕·额列惕(Qaraqalǰid Eled,即“黑秃秃的沙漠”,大致在今努木尔根河南一带)地面与王罕的战役中,此二部被王罕一方的札木合称为“能厮杀”的“二种百姓”[xxx],战斗力之强于此可见。也正是在此役中,这二部在冲锋中射伤了王罕子桑昆的腮部,此后,他们助铁木真招降帖儿格等翁吉剌部、灭乃蛮塔阳汗,在铁木真统一草原诸部、建立大蒙古国的过程中居功至伟[xxxi]

至于晃豁坛部,其主动归附铁木真有更深层的原因:

        据说,在也速该把阿秃儿时,有一次他们曾经约请晃豁坛部落[一起]去攻打泰亦赤兀惕人;晃豁坛部先于他们[与泰亦赤兀惕人]开战,泰亦赤兀惕部杀死了他们许多人。也速该把阿秃儿突然赶到,才从泰亦赤兀惕部手中救出了晃豁坛部。泰亦赤兀惕人杀死该部落的[]很多,以致他们的骨头装运回来的有七十车之多。这件事是家喻户晓的。[xxxii]

铁木真父也速该去世后,其所属部众逐渐离去,晃豁坛部的察剌合在帮助铁木真母亲诃额仑收集属民时被刺身亡[xxxiii]。值得注意的是,铁木木还称察剌合子蒙力克为额赤格(父),后来封九十五千户时,又使其位列第一[xxxiv],因此有学者认为他是铁木真的继父[xxxv]。虽然他最初也弃铁木真母子而去,但这些史事无疑告诉我们,铁木真所在的蒙古乞颜部与晃豁坛部具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故一旦铁木真兄弟成气候时,他自然会主动归附。

再看其他后来降附的部落,这些部落可分三类加以叙述。第一类在阔亦田之战后投降铁木真,包括豁鲁剌思和亦乞列思。豁鲁剌思种的一位首领察罕,曾拥立札木合为汗,但在阔亦田之战后则主动归附。亦乞列思部的孛秃曾及时将札木合十三部联军袭击的消息告知铁木真[xxxvi],阔亦田之战后,亦乞列思应该也投降了铁木真。第二类在铁木真灭乃蛮后归附,包括那牙勤、合塔斤、撒勒只兀、朵儿边和札答阑等部,巴阿邻也属此类,一二〇四年,乃蛮太阳汗灭亡后,铁木真又大败篾儿乞,豁阿思篾儿乞惕与巴阿邻部的纳牙阿那颜一同归附铁木真[xxxvii]。泰亦赤兀也应归于第二类,但情况比较特殊,此部曾联合其他部落拥立札木合为汗,阔亦田之战中札木合的十二部联军战败而逃,泰亦赤兀在铁木真的紧追下先后失掉了阿兀出·把阿秃儿与塔儿忽台两大首领,从此日渐消亡,直到乃蛮被灭后其余部才随札答阑等部投降铁木真。第三类是巴鲁剌思,此部在十三翼之战后应该也投降了铁木真,但受史料所限,很难断定具体归附时间。

以上大致归纳了札木合十三部投靠铁木真的情况。当然,这种单方面的投靠,并不能掩盖当时蒙古诸部间关系的复杂性。如上述最早投奔铁木真的晃豁坛部蒙力克,其子后来曾因挑拨铁木真兄弟间的关系而被杀[xxxviii],较晚投奔的亦乞列思部孛秃则主动向铁木真报告敌情。可见实际情形更错综复杂。限于史料,这里无法进行更为细致的探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铁木真在崛起的过程中,通过共同的血缘关系和结义(义兄弟、义父子)方式,成功凝聚了蒙古诸部,这应是他后来统一漠北的一个重要原因。


[i] 按,《圣武亲征录》、[波斯]拉施特《史集·成吉思汗纪》和《元史·太祖纪》皆认为此战铁木真获胜,而成书更早的《元朝秘史》的记载则恰恰相反,学界往往也认为更可靠,见Igor de Rachewiltz,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 A Mongolian Epic Chronicl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 Leiden; Boston: Brill, 2004, p.475.

[ii] []伯希和、韩百诗著,黄振华译:《圣武亲征录注释》(1),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所编印《蒙古史研究参考资料》1985年第39辑,第21—45页;韩儒林:《成吉思汗十三翼考》,《穹庐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22页;[]本田实信:《成吉思汗の十三翼について》,《东方学》1952年第6卷,后收入《モンゴル時代史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91年版,第1—16页。

[iii] 屠寄:《蒙兀儿史记》卷2《成吉思汗纪》,见《元史二种》(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9—30页。

[iv] 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见《王国维遗书》(第13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叶5a

[v] 余大钧译注:《蒙古秘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页。按,“泰赤乌”即上文屠寄所说的“泰亦赤兀”、“兀鲁吾”即“兀鲁兀”、“那也勤”即“那牙勤”、“八鲁剌思”即“巴鲁剌思”、“霸林”即“巴阿邻”、“豁罗剌思”即“火鲁剌思”;屠寄所列的十三部,下文也会经常提及,故除具体引文外,行文中涉及这些部落时,皆以屠寄书中为准。

[vi] 《元朝秘史》,乌兰校勘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28129节。参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叶3a—4a[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1卷第2分册,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10页;《元史》卷1《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4页。

[vii] 内蒙古大学蒙古语文研究所编译:海涅士《元朝秘史词典》,第139页。参看Lessing, Mongolian-English Dictionar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0, p.937; []村上正儿译注《モンゴル秘史》,平凡社1976年版,第273—274页。

[viii] []小沢重男:《元朝秘史全釈》(下),风间书房1986年版,卷4,第14

[ix] 罗依果认为,在1314世纪,qari具有“非蒙古”(non-Mongol的部落之意,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见Igor de Rachewiltz, “The Preclassical Mongolian Version of the Hsiao-Ching”, Zentralasiatische Studien 16, 1982, p.59.

[x] 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叶4a—5a

[xi] 《史集》第1卷第2分册,110—111页。

[xii] 《元朝秘史》,130节。

[xiii] 以下拉丁字母转写据鲍·包力高、齐木德道尔吉、巴图赛恒编:《〈元朝秘史〉畏吾体蒙古文再复原及其拉丁转写》,内蒙古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313页。

[xiv] 参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叶28a—28a;《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162;《元史》卷1《太祖纪》,8页。

[xv] 按,乃蛮拥立札木合,应是借联盟之力向铁木真和王罕联军此前的侵轶复仇,断不会在十三翼之战时加入札木合一方。篾儿乞与铁木真所代表的蒙古黄金家族为世仇,自然会参与此次会盟,不过因为此部在十三翼之战前刚受到铁木真、王罕与札木合联军的突袭,所以在十三翼之战时亦无站在札木合一方的可能。斡亦剌则远在乃蛮西北的谦河一带,更不可能在十三翼之战时成为札木合联盟之一部而反对铁木真。

[xvi] []弗拉基米尔佐夫著、余元盦译注、余大钧、余静修订:《成吉思汗传》,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5页;余大钧:《论阻卜与鞑靼之异同》,《历史研究》1981年第6期,第44—46页。

[xvii] [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1卷第1分册,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68169页。

[xviii] 王国维:《萌古考》,《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版,卷15,第704—706页;宝音德力根:《成吉思汗建国前的金与蒙古诸部》,《内蒙古社会科学》1990年第4期,第60页。

[xix] 关于十三翼之战的时间,由于文献中并未直接记载,因此学者难免莫衷一是,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观点:12世纪80年代说和90年代初期说。后一说法主要是据《蒙古源流》所记铁木真于1189年称汗而推出的。不过,韩儒林主编的《元朝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页)以文献中明确记载的铁木真第三子窝阔台生于1186年为前提,根据元代《重修文殊寺碑》中所说铁木真第二子察合台“降生”之年就是他“即位之年”,断定铁木真称汗必在1186年以前,从而否定了《蒙古源流》之说。这样,12世纪90年代初期说也就不攻自破。进一步来看,由于学界一般认为铁木真长子朮赤约生于1184年(Paul Pelliot, Notes on Marco Polo I,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59, p.287; Igor de Rachewiltz,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 A Mongolian Epic Chronicl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 p.410-411),那么次子察合台应生在1185年左右,铁木真最初称汗也在此时,不久就爆发了十三翼之战,所以,我认为,将十三翼之战的时间大致定在12世纪80年代下半叶,应该比较稳妥。

[xx] 《史集》第1卷第1分册,第171—172页。

[xxi] 白拉都格其:《弘吉剌部与特薛禅》,见其所著《成吉思汗的遗产》,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72页。

[xxii] 《史集》第1卷第1分册,270页。参看《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162页;《元史》卷1《太祖本纪》,8

[xxiii] 参看[]符拉基米尔佐夫著、刘荣焌译:《蒙古社会制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7页。

[xxiv] 《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157页;参看陈得芝:《蒙古哈答斤部撒勒只兀惕部史地札记》,见其所著《蒙元史研究丛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74页。

[xxv] 《史集》第1卷第1分册,292306页。

[xxvi] 屠寄:《蒙兀儿史记》卷2《成吉思汗纪》,第29—30页。

[xxvii] 拉施特在《史集》第1卷第1分册《部族志》中并未设立专门章节介绍札答阑部,此部被列入尼伦蒙古,拉施特在另一处也说札答阑部属于“尼伦苗裔”,见《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110页。

[xxviii] 札木合当时在蒙古诸部之地位和影响于此可见一斑,前辈学者对此已经有所关注,如亦邻真就认为,札木合是“忽图剌汗之后蒙古部最强的首领”,见其所著《元朝秘史及其复原》,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6页。参宝音德力根:《关于王罕与札木合》,《蒙古史研究》1989年第3辑,第8—11页。

[xxix] 《史集》,第1卷第1分册,第302303页。

[xxx] 《元朝秘史》,第170节;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叶37a37b;《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166172页;《元史》卷1《太祖本纪》,第910页。

[xxxi] 姚燧:《平章政事忙兀公神道碑》,见查洪德编校:《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203页;参《元史》卷121《畏答儿传》、《博罗欢传》,第29872992页。《元史》卷120《朮赤台传》,第29622963页。

[xxxii] 《史集》第1卷第1分册,第297页。

[xxxiii] 《元朝秘史》,第7273节;《史集》第1卷第1分册,第108109页。

[xxxiv] 《元朝秘史》,第204节。

[xxxv] 余大钧:《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传记与研究》,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2153页。按,柯立夫(Cleaves)则认为,他享有的“蒙力克父亲”这一头衔,与“诃额仑母亲”一称相对应,见F. W. Cleaves, Review of E. Haenisch, Die Geheime Geschichte der Mongole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12, 1949, pp.510-511.

[xxxvi] 《元朝秘史》第129节;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叶5b6a;《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111页;《元史》卷118《孛秃传》,第2921页。

[xxxvii] 《元朝秘史》,第197节;王国维:《圣武亲征录校注》,叶56a56b;《史集》第1卷第2分册,第205206页。

[xxxviii] 《元朝秘史》,第245节。